葛东晨握着顾小灯的手,又按到了葛东月的手背上,葛东月咬牙忍住没出声,一尾红绿交加的蛊虫从她指尖破口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用早就备好的水晶吊坠容器关住那蛊虫。
顾小灯觉出不对:“你们在做什么?”
葛东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红绿交加的蛊纹如同根须一样长到脖颈,他用纱布裹住顾小灯的手,葛东月便红着眼圈把水晶吊坠放在他手上。
“没事,小灯,回去吧。”他揩过顾小灯腮边的泪痕,“我们要去千山,中原就不回去了。”
顾小灯避开他的手,没说话,也没解开眼睛上的黑缎。
当初他从葛东月那听到他们要返千山时,就知道葛东晨回不去了。命里的事,无甚退路。
葛东晨私德再烂,他也见过他少年时读圣贤书、习晋军武。
自古忠孝难两全。忠也罢,孝也罢,这一生就这样了。
他摸着手里拇指指节大小的东西,想问这是什么,想了想觉得还是走为好,不问为好。
“放在你手里的东西是指引你们走出万泉山的小玩意。”葛东晨绿着眼睛,事无巨细地碎碎交代,“你带着它,它会在水晶里撞着,你就看着它撞的方向,走一条和它反方向的路,一直走,也许日落前能离开。外面的异族人会留下两个可靠的带你们回中原,是走快还是当散心一样慢赶,都看你的心情。你已经累了,回程不如就慢一些……”
他背上的阿千兰有清醒过来的倾向,恍惚的眼神看到双生的女儿都在流泪,便喃喃着用巫山族的话追问她们发生了何事。
葛东晨便用异族的话忽悠她:“母亲,父亲的骨灰瓶似乎磕碰到了,您要不要仔细检查一下?万一坏了漏了,父亲便不完整了。”
阿千兰脸色煞白,当即去检查那个进入千山后,一直挂在脖子上不取下来的瓷瓶。
瓷瓶里的家伙生时关了她很多年,现在她也想要以牙还牙,她要把死了的家伙关在他的异国他乡,努力关上很多很多年。倘若瓷瓶里的骨灰还有残魂,那就更好了,让他日日盘旋陌生异地,不得安息,不得……不得离去。
葛东晨沉默了一会,斟酌着,他看到眼前的顾小灯还是乖乖的样子,握着那水晶吊坠站在跟前,虽然一言不发,但他知道他在认真地听着。
他们十几岁的时候,顾小灯也常这样乖,亮晶晶地坐在一旁,话唠时生动活泼,拌嘴时伶俐不饶人,他其实很少安静,很偶尔的时候,会短暂地黯然几瞬。
现在他这样安静,忽然叫他想起那四年里混账的无数哄骗。
顾小灯醉后软乎乎地靠在他身上,他亲吻他无暇的眉目,流连他的唇瓣,他解开他的腰带和拨开素白的学子服,无耻下流又庄重小心地抚摸他的身体,永远浅尝辄止,永远悬崖勒马,也永远不得宽恕。
如果时光能倒流……他想在初次见到他时,便郑重认真地自我介绍,不搞虚头巴脑的虚伪刺探,不搞可恶至极的欺凌哄骗,他想走好每一步,赶在所有人之前正大光明地带他走出顾家。他不想当他的妾,他想和他堂堂正正地做一对世俗良配。
葛东晨被自己的遥想扯得浑身剧痛,被迫中断这种撕心裂肺的妄想,他斟酌结束,眼睛绿得厉害,继续和顾小灯轻声细语,说此生最后一番话。
“我死之后,身体会融化成泥土,长出一棵树来,那棵树会长得分开茁壮。往后你在其他地方,看到长得分外翠绿的树,那些翠绿便都是我的眼睛,是与绿树同气连枝的我在看着你。”
葛东晨尽力把死亡夸张化,夸张到好像无可畏惧一样,他轻笑着问他:“你东晨哥变态吧?”
顾小灯什么没多说,他点点头,转头:“走啦。”
“好……不送了。”
他们转过身,一行人向千山,一行人向万水。
水晶吊坠里装着葛东月原先以身养着的御下蛊,它和附上蛊连接着,一离了母体,便加速衰亡,跟着它一损即损的附上蛊自然也不例外。
万泉山中的蛊母一经剔除万蛊,满山泉水和大雾中的蛊卵便像疯了一样加剧涌动,使得离开的路途愈显艰难。他们的离开之路靠着葛东晨塞来的水晶吊坠,里头的御下蛊在大雾中悠悠发着光,顾小灯看着它在水晶吊坠里往哪个方向振翅飞,他们便反其道。
大雾中穿行一半,他的眼睛便睁不开了,没骨头似地伏在顾瑾玉颈窝里,浓雾勾出零星遗忘了的记忆,放大离别的艰涩,顾小灯明知道感受到的都是幻痛,依然疼得有气无力。
待艰难出了黑山白雾,顾小灯便高烧不断,浑噩迷糊了半月,红扑扑地离开了千山。
此后顾小灯再也没有见到过葛家的人。南安城往北延绵二十九城,城中不少商产的拥有者易改成了“顾山卿”的名字,似乎因着隶属于他,苏岳两派争金抢银的程度略有减弱。
顾小灯没有在南境逗留,他也没有打开那水晶吊坠,去查验御下蛊的生死,只托顾家的人把它运回长洛,埋在葛家世代的坟冢里。
因此他便也不知道,葛东晨是哪一日死的。
只知道他在千山之中,慢慢变成一棵树。
兴许……树枝上还挂着一缕断发吧。
第五卷 西境阳川
第109章
六月十一,正是盛夏烈烈。
南境因着云麾将军葛东晨的“叛逃”而乱起来,以南安城为中心向外辐射,惹得官道关卡的秩序有些混乱,顾瑾玉任南安城动乱不休,那头留下了人浑水摸鱼,更有顾守毅带着精锐骑兵虎视眈眈,他便直接把那地方半拱半搅地留给顾守毅见机行事。
一出千山,顾瑾玉稍作整顿,火速带着人策马赶往西境的西平城,再不回去,那头的顾平瀚快要兜不住底了,幸而南境的混乱引去了中枢的一半注意,让西境的纸还包着火。
晋国百年前疏漏了战败国云国的亡命徒,没想过那群人酝酿数十年后,酿成了西境混乱不堪的江湖成势,竟成了一派国中之国。
顾平瀚带着晋军跑西境驻扎了十二年,起初是存心想着远离长洛,加之有追望的人在,没过几年才发现西境如沼泽,一涉入便沾了一身腥泥,不仅洗不掉还得继续往深处沾,便是想走也不好抽身而退了。
这两年来,西境不仅拖税少供,派去的户部官吏还接二连三地暴毙,惹得晋廷中枢对西境忍无可忍,一早力求西伐。中枢和女帝当初想派出最精锐的武力过去,顾瑾玉大可继续留在长洛,但如今来了,来了无功即是有过。
顾瑾玉一出异族回到中原,西境的信笺便不停飞来,西南都不太平,南境全线二十九城人心惶惶,西境全川却是人心守一,只是守的不是晋廷,却是个邪魔外道的千机楼。
这两年千机楼因着所谓的“圣子现世,万民得救”而大揽民心,口号沿着大河临川传遍西境,信众恒河沙数,不少晋臣不是视若无睹,便是暗地苟合,与千机楼一起做些悚然营生。
顾瑾玉揣着顾小灯,天天收到催命一样的信笺,眼底始终冷漠,直到花烬前两天捎来了西平城的信,信上两种笔迹,一个口吻镇定地问他是不是死了,另一个口吻破口大骂,声称他要是没死,待见面时便要直接把他钉进土里大埋特埋。
顾瑾玉单眼一目十行看完,前面内容看得冷漠淡定,后面字迹一看,当即觉得头顶发寒,默然震碎信笺,随即抱紧怀里的顾小灯,自他身上汲取点力量。
顾小灯窝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的体质不易生病也不好愈合,一病便有些煎熬,谁也医不了他,只能自己硬撑慢愈。他八天前才从千山里出来,如今还是有些低烧,一天有近半时间萎靡不振。
虽然没有去年寒冬从水里出来那会病得严重,但这回好得极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