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喝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有拒绝饮酒的资格。
只是到了洪熹四年时,苏家有一盛事,忽成他的憾事。
那日苏三苏明韶成亲,春和景明,红绸嵌喜,长洛最好的酒送到了喜堂之上,新人一双醉金盏,两杯连理百年酒。
那醇厚的酒香沾上苏明雅的袖口,他忽然因一个理应微不足道,却偏偏掀起狂澜的一念而恍惚。
他不能喝酒了。
不能和顾小灯喝交杯酒了。
一年一年过去,这一念却根深蒂固地留了下来。
他的身体,他的寄望,都在“不能饮酒”的小事中,放大成一卷泼满残墨的废画。
后来苏明雅偶尔在重压之下恍惚,总想不由自主地喝酒,想多了,某一夜就出了事。
那夜他不由自主地割破左腕,把血蘸在了书桌上的画。
蘸废的画一幅幅变多,佛珠下的疤也一道道重叠。
苏明雅记忆里的自己似乎一直处在伤病的状态中,他分不清那些疼痛里,身痛心痛孰轻孰重。
只知道这一身与这一生都至为无趣。
盼望顾小灯回来,就像等候一个此身此生犹存的意义。
现在他又想倾倒一壶酒,淋在顾小灯和自己的身上了。
正这么想着,顾小灯便冷不丁地问他。
“明雅,喝酒吗?”
第71章
“喝酒么?”
“你喂我,我便喝。”
当初在冬狩的营帐中,苏明雅把一口兑了离魂汤的烈酒渡给顾小灯,如今他也有样学样,渡还给了苏明雅。
就这么一口酒,苏明雅昏死了两天。
顾小灯见到了苏三苏明韶,这位长洛女官中少见的女将长得也和苏明雅大不相同,高挑英气,气势凛然。
她带着一群医师蜂拥而至,腰间还挂着滴血的剑,满脸的焦头烂额和怒不可遏,一赶到伪竹院便想拔剑杀了他,又在看见苏明雅的情状时生生歪了剑锋。
苏明雅背靠床栏,从身后抱着顾小灯,低头埋在他肩颈处,已经昏死过去。
苏三恨铁不成钢地丢了剑,转而怒气冲天地上来扯开苏明雅抓着顾小灯的手。
顾小灯神情半明半暗,走到这一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他的唇角被咬破一点,说话时有些疼:“苏三小姐,我想和你商议一下,我能替你们治好苏明雅,只要你们能放我——”
“走”字还没说完,苏三就一把将他抓起来丢给紧随而来的苏小鸢:“把他关住!他若胆敢再提一个走,就把他的嘴缝上,敢跑就折断腿骨!”
苏三看向他的眼里烧着火:“我四弟的命既然在你手上,你就给我握好,想走?绝无可能!”
顾小灯心中一凉,就被苏小鸢捂着嘴连拖带抱地带出来。
趁着周遭一切短暂地陷入混乱,苏小鸢将在把他关进一个笼子前附耳:“外面有人在找你,不要怕,你保全好自己,一定能离开这里重见天日。”
顾小灯被推进铺满绒毯的大笼子里,苏明雅昏迷了多久,他就被关了多久,他数次试图朝周围看守他的人说话,反复陈述能给苏明雅康健,以换他的自由,但无人肯听,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只是脑海里回荡着苏小鸢另一句话,他心中便有了底气。
不管谁在找他,是谁都好。
他快要受不了了,快要被不见天日的纠缠拖入深渊里了。
两天后的深夜,顾小灯正不太舒服地蜷缩在毛毯里睡觉,迷迷糊糊间就被一双微冷的手掐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苏明雅几无血色的脸。
顾小灯又惊又堵:“你醒了?”
苏明雅跪坐在他面前,冰冷的双手捧起他的脸,不知是从鬼门关回来之后神智不清,还是心中执念烈烈燃烧,神情尤为疯魔:“小灯,你曾经饲我药血,我已经在这几年里放尽了,我喂给你的那一盏酒,你也还给了我,我们之间有的前尘旧帐,合该过去了……”
他一厢情愿地定夺了他们的恩怨两消:“你该解气,该听我的话了,不许说离开我,想都不许想,知道吗?你想去外面可以,我带你去,你身边必须有我,明白吗?”
顾小灯拿苏明雅的安危做解脱的筹码,对方却是拿自己的命换自洽。
“不。”顾小灯推开他的手,无法认同他的强盗思维,“不行!”
苏明雅闷咳着捏捏他的耳垂:“我们两清了,就该继续如昨……或者重新开始。”
顾小灯强忍的悲愤破了一个小口,牙齿咯咯发抖:“我还欠你什么了?欠就欠吧,我不还了;你还欠我什么,我也不讨。两清还是两亏欠都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我们结束了——苏明雅,我们过去一笔勾销,未来两不相干,你放我走,你做你的人上人,我做我的江湖客,我们就该善始善终!”
他鼓足勇气奋力推开他,连滚带爬地想跑出这金造玉镶的牢笼,身后苏明雅靠着笼子的金栏嘶声:“按住他!”
话音一落,便有悄无声息的暗卫上前来抓住顾小灯往回拖,许是害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刺激了家主,他们直接用绸缎堵住了他的嘴巴。
顾小灯呜呜挣扎着,忽然听得有令人牙酸的锁链声作响,睁大眼一看,却是见到苏明雅一边闷咳着,一边在他手脚的银铃镣铐上穿上四段细细的冷铁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