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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3郁九川,兄长独特的关怀
一只签字笔,在日历上轻轻画了个叉。
漆黑的叉已布满大半张日历,宣判这时光乏味、无趣、毫无意义,如同永远饥饿的饕餮,吞噬每一格重复的光阴。
唯有一个日期,被红笔温柔地圈起,成为黑框日历上唯一的亮色。
这个日期被包裹在气泡框中,头顶冒出一个小小的爱心。
漆黑的叉一天天地追逐着它,如同追逐着太阳。
郁九川看了一会儿,把日历搁到了书桌上。
他支着下颚,边听汇报,边在纸上涂涂抹抹。视频会议中,所有下属正襟危坐,执掌他们生杀大权的男人面目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却没人敢有丝毫懈怠。
听完汇报后,郁九川头也不抬,‘嗯’了一声,便让下属先行散去。
他的管家兼私人助理,丹尼尔,身姿笔挺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记录并执行家主的所有指令。一时间,唯有笔尖与纸面摩挲的沙沙声回荡在书房中。
半晌,郁九川开口唤了他一声。丹尼尔握紧笔准备速记,却听老爷问道:“林林,没有再发消息过来吗?”
丹尼尔的脑袋顿时低了下去,安静如鸡,假装自己又聋又瞎。听不见顶头上司的自言自语,也看不见这位权势滔天的郁家家主,叹息着望向窗外,宛如怀中少女的模样。
郁九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程度,与他取得的成就等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年轻的家主喃喃片刻,忽而轻轻叹息,似笑非笑道:“这么多人,环肥燕瘦,却留不住一个人。”
管家从这嘲讽中嗅出一丝晦暗的意味,他躬身,盯着地面说:“少爷重感情,恋旧人,无关人士自然比不过亲人。”
在他的视野中,一架座椅慢悠悠地转过了身,脚踏上踩着一双锃亮的皮鞋。鞋头微微翘起、延展的流畅弧度,像个嘲讽的笑脸。
丹尼尔这等拙劣的话术,郁九川洞若观火。讨好得如此浅显,但他并不讨厌。
管家适时地递上一本装订精美的相册。
打开来,每一面都印着郁乔林的脸。
卫星精准定位的俯瞰图,黑压压的人群中,郁九川也能一眼认出亲生弟弟的身影。
郁乔林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在地图上被连接成线。送到他家的所有快递、外卖清单。酒吧里点过的酒,收到过的搭讪,被他搂过腰的每一个美人。
他喝酒时有少年依偎在他怀中亲吻他滚动的喉结。他在街头等红绿灯时百无聊赖地仰头看大厦外的广告大牌。他开车时搭在车窗的手,夹着静静燃烧的烟。
里面还有一张本周末机票的电子件。
郁九川微笑起来,温柔地抚摸这张机票,和弟弟的脸。
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张照片上点了点——正是酒吧里近距离偷拍的那张。男人漫不经心的侧脸,顺着下颚滑落的酒液,舔他喉结的情人,都清晰可见。
郁九川笑道:“拍照需要坐这么近吗?”
他抽出那张照片,点燃打火机,将它烧成了飞灰。
郁九川与照片上的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一种与郁乔林近似的、无奈的意味。
“蠢货。”他含笑道:“我弟弟真是手下留情。”
丹尼尔的头再次深深地低了下去,心想:老爷近日的心情,果然非常好。
感恩小少爷。
郁九川轻轻弹弹腿上的灰,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他懒懒道:“去吧。把那个……嗯,带过来见我。”
丹尼尔应声退下。郁九川独自留在书房中,有些怅然地摸了摸手腕。
唉,见到弟弟之前的倒数第二十七个小时。
他拿起桌上被他涂抹的纸,纸面上,赫然是用郁乔林的素描特写。
他的弟弟支着脑袋,对他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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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锦衣深夜落地。
他刚下飞机,跟着托运了的乘客们一并往转盘走,尚未进门,便有接机人员迎面而来,叫他,“明锦衣先生?”
这人手中还拖着一只行李箱,赫然是明锦衣的那只。
见明锦衣警惕的神色,接机人员说:“是郁先生派我来接您的。”
随即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上一辆豪车。
明锦衣第一反应是郁乔林。
在他短暂的生命中,唯一对他好的人是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
然后他才想起来,哦,不是——是郁家硕果仅存的另一位男士。
明锦衣有幸见过他一次。
郁家。
一个古老的家族,依托于这个国家绵延不绝的历史以及历任家主的高瞻远瞩,几百年来伸展枝叶,积攒了极为可观的财富,近代最昌盛的时期曾一度在国际国内都拥有可怕的影响力。
可惜再繁荣的盛景也有消弭的一天,再庞大的祖荫也熬不过后人的无能。十多年前,郁家内部矛盾频发、四分五裂,再无能挑起大
', ' ')('梁的新生力量,家主意外身死后,这个称霸一时的大家族彻底走向了末路。
内忧外患的郁家宣告破产,从所有人视野里销声匿迹。大家谈起曾显赫一时的郁家,都是唏嘘长叹。剩下的旁支亲戚和诸多鬣狗一拥而上,分食了这座死而不僵的遗产——只留下了两个孩子。
郁九川。
和郁乔林。
据说当时没有人愿意收养他们,他们被送往孤儿院,这辈子都会彻底消失在上流圈子眼前。
谁都没想到的是,长达十多年的颓唐后,郁九川横空出世了。
代表郁家东山再起,势如破竹,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地收拾了曾经对他们兄弟视而不见、甚至落井下石的所有亲戚,再将郁家推向巅峰。短短几年便重振世家威风,甚至远超从前,让郁家发展得势不可挡,如日中天。
曾经漫长的寂静无声,都成了蛰伏蓄力,高瞻远瞩,深谋远虑的象征。
这份力量如今已经超过了个体通过传宗接代所能积蓄的极限,是背靠国家机构,吃国际红利,才能搭建起的万丈高楼。
生意拓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敌人和竞争对手之分。在郁九川眼里,人可能只分三种:短暂的盟友,长期的盟友,和未来的盟友吧。
跟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的弟弟相比,这位真正掌权的郁家家主,才是明家讨好的对象。
无数男男女女前仆后继地涌向他。
而他就像个黑洞,暴戾而死寂,阴暗,危险,却又悄无声息。
所有想爬上他床的人,只要靠近他,就会像真空宇宙中被黑洞吞噬的祭品那样,消失得了无痕迹。
车上只有司机和明锦衣,一路沉默。坐在后座的年轻人不断地翻着手机,反反复复盯着一句话。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好。]
明锦衣深呼吸。
漫长的煎熬后,司机一声不吭地将他送到目的地,有人替他拎出行李,明锦衣再抬头,身后的豪车已悄无声息地消失,一座庞大的园林矗立在他眼前。
青山影影绰绰,护墙连绵千里,飞檐高翘,一眼望不见尽头。
郁家老宅——古典建筑艺术的至高作之一,占地足有五公顷的私家园林。
朱红大门厚重恢弘。
山水缭绕,楼亭台榭,花木繁茂,一步一景。
嵌有花纹的石窗、拱门、长廊,穿过重重回廊,偌大的园林,唯有些微鸟叫蝉鸣。
时间在缄默中停滞,再度踏入这片宛如静止的领土,明锦衣心如擂鼓。
他曾跟在父亲身后,走过这条长廊。
远远地,望见一道黑色的剪影。
当时门大敞着,外面的风夹着几片落叶吹进来,树叶打着转,飞得又低又远,扑倒在那道轮廓的脚边。
而那人偏着头,并不动弹。
走近了,明锦衣才看清,那人坐着一张通体黝黑的轮椅,背对着他,鸦羽般的发丝几乎与轮椅的颜色融为一体;他再侧走几步,看见那人的肩头、手臂也被黑衬衣包裹。
男人用手背撑着下颚,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和骨节分明的手腕。
他随意地半歪在轮椅里,双腿自然而然地踩着踏板,腿上盖着条薄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明平生讲话。
听闻明锦衣进来,男人掀起眼睑,眼神似乎到他身上落了一瞬,像飞鸟踩了一下枝丫。鸟雀过枝穿叶地飞走了,树却久久难以平静。
他好像入了他的眼,又好像没有。
郁九川面对着他的方向,面对那些花花草草,碧波湖石,说:“哦,一个小朋友。”
似是想到了什么,男人忽然勾起嘴角,浅浅地笑了一下。
郁九川看着他,话却不是给他的,笑更不是。
“林林会喜欢的。”
从此明锦衣就有了主人。
哪怕他的‘主人’并不宠幸他,并不使用他,他此一生都必须隶于他。
相应的,他亦沐浴主人的荣光。
所以如今,他得以独自走向厅堂。
仆人领着他,走向一处水榭。一路上,芳草萋萋,风景宜人,灯火璀璨,将这园林照得亮如白昼。
穿着清一色窄袖长袍的仆佣们,竟全是清一色的美人,花美人更娇。
少年、青年、壮年,男性、双性,裁剪得当的复古长衫,完美地衬托他们的身段,高的矮的瘦的丰满的,所有人都各有风情。
明锦衣留意辨别,其中不乏有和他一样出身名门的贵公子。甚至比他更出色,更得天独厚,连正儿八经拥有继承权的人也身处其中。
但此时此地,这些出身各异、活色生香的美人全都肃容敛目,像石膏人像一般冰冷。
明锦衣从他们身上,隐约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一种微妙的……好似被狠狠调教过,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美味’的气息。
他心底惊疑不定。
穿过两扇错景的拱门,一拐弯
', ' ')(',满池荷花红鲤引入眼帘,一道廊桥架在湖泊之上,三步一位仆佣,弯弯地伸向一座朱红小亭。风从湖泊上吹来,自然凉爽。
所有仆人退避,亭中唯有一道身影。
明锦衣离得越近,心脏跳得越快。他逐渐看清了那人的眉眼,脑海中只冒出一个念头:
像。
——太像了。
那五官,那侧脸,那垂眸时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张脸和郁乔林太像了。
只是更消瘦些,更冷漠些,带着久病不愈的苍白病态,唇色极浅。
他像是从遗照上走下来,从黑白分明的世界中向阳间投来冰冷讥笑的眼神。
但他和郁乔林那么相像,噙着笑意、眉眼微弯,和颜悦色的模样,只少了几分戏谑和缱绻。
连执着剪刀的手都同样根根修长、骨节分明,握着剪刀的样子像拎着一把小巧的玩具。
郁九川坐在轮椅上,天气渐热,但他还穿着薄薄的毛衣,膝上盖着一条毛线毯,毯子上还盖了一层白布,布上落了几枝松叶。
他正专心致志地修剪一盆华山松。盆栽茂密高挺,搁在一只脚凳上,摆放得极低。男人的手自然垂落,毫无血色的指尖轻轻压下一束嫩叶。
他身上最粉嫩的地方也许就是修剪齐整的指甲。嫩叶衬着他,看起来竟是无害的。
‘咔擦’。
很轻的一声。
一枝生错位置的树杈,连带着新生出来的嫩绿枝叶一起,被轻巧剪下。
明锦衣莫名心口一颤。
郁九川打量着这盆华山松,漫不经心道:“坐。”
明锦衣低头,思考是不是要坐地上,可他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一只小凳。
家仆侍立在小亭外,都垂着脑袋,仿佛没有人动过。
明锦衣缓缓咽了口唾沫,乖巧地坐在了凳子上。
“郁——”
“嘘。”郁九川说。
他拎起一枝松枝端详,温和道:“稍等一下,等我剪掉这枝。”
明锦衣大气不敢出一声。
‘咔擦’。
松枝簌簌落下。
“……好了。”
郁九川欣赏自己的作品,半晌,评价道:“好孩子。”
也不知是在说树,还是说人。
“久等。”男人的视线瞥过来,轻描淡写地:“明锦衣,是吗?”
明锦衣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更正经些,向旁边的仆人学习,“是,郁总好。”
但他眉眼本就是艳丽那一挂的,又从小被教养着伺候男人,现在心情紧张,目光流转间的媚意便更难收敛。
好在郁九川不在意这些,他的目光究竟有没有落到明锦衣身上过也未可知。
男人拿帕子擦干净手指,随手撩开了白布,“耽误你时间了。突然请你过来,没吓到你吧。”
明锦衣哪里敢应这句话,他绞尽脑汁想要如何应对,但郁九川完全不需要他回应。
男人手肘撑在轮椅上,支着脑袋,半眯起眼,一手抚了抚腿上的毛线毯。毯子的做工并不精良,跟郁九川的吃穿用度相比甚至称得上粗陋,但它盖在郁九川的大腿上,被男人这么一摸,就立时显得身价倍涨。
“昨晚,你的父亲还给我打了电话。”郁九川似笑非笑道,“他很关心你。”
明锦衣呼吸一滞。
那是当然的,这不就是他父亲的目的吗?为了能多给郁九川打几个电话,把亲儿子送上男人的床。
他定定神,说道:“我其实……觉得年轻人,应该自己去闯一闯……”
他试探地观察郁九川的神情。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只好继续道:“出门在外靠朋友,总是求助家庭就不好了。”
郁九川微微侧头,“朋友?”
“对。”明锦衣说,这句话发自内心,“小郁总是很好的朋友。”
虽然他也不确定郁乔林还记不记得他,更妄论把不把他当朋友。
但明锦衣长这么大,那是唯一一个不求回报地对他好的人。
他很感激他。
郁九川笑了起来。
“你很独立。”这张跟郁乔林相似的脸露出赞许的神情,恍惚间竟像是被那人肯定了一样,明锦衣情不自禁低下头去,听到郁九川缓缓道:“这很好。”
男人微微笑着,“多与我说说你的朋友吧。”
郁乔林从小就贪玩,长大了这个爱好也还是一如既往。
郁九川十分尊重弟弟的隐私和私人空间,就如同郁乔林尊重他的事业和手段一样。他们默契地维护兄弟之间这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只是弟弟毕竟年轻,玩起来偶尔会忘形,作为兄长,郁九川难免要替他把把关,不够干净的人,当然不配出现在弟弟的床上。
剔除所有携带病菌的因子,剪掉腐烂的枝丫。
为弟弟解决问题,并为弟弟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 ' ')('然而,郁九川并不能靠这些得到满足。
心中晦暗的深海翻涌着永远无法停息的寂寞。
他不忍心打扰弟弟的个人生活,不过,旁敲侧击地了解弟弟身边的朋友,那当然没关系。
郁九川微笑着,侧耳倾听,心怀爱怜地,从别人口中得知弟弟另一面生活。
饮鸩止渴地抚慰心底的巨兽。
他看着这些情人们的脸,难掩爱慕地提及郁乔林的温柔和友善,便微微一笑,心生怜悯与讥讽。
“对他动心不是什么好事。”郁九川偶尔会如此告诫,“你明白的吧。”
这些情人们的脸便会悄悄暗淡下去,郁九川明白他们想的方向和他的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倒也不在意,西王母再怎么棒打鸳鸯,也比不过流水无意的牛郎。
那是他的弟弟。他再清楚不过。
爱上他的人,最是可怜。
郁九川偏头,望了一眼今夜的天。
明月高悬,月明星稀。在月亮皎洁的辉光下,夜晚的黑暗多不起眼。
同一个夜晚,有人眺望着同一片苍穹。
郁乔林光着上半身,在阳台上抽烟。过了一会儿,宁砚裹着浴袍出来,学着他的样子把手肘支在栏杆上。
烟雾缭绕,淡淡的烟草味被风吹得很远。
刚刚他们还在被翻红浪,爱恨交加,其中一人还大哭过,大闹过,但现在他两看上去都很平静了。
宁砚看了看,从郁乔林裤子口袋里摸出半盒烟。
“借个火。”宁砚说。
他凑头过来,郁乔林低头,用烟星燎着了他的烟尾。寥寥升起的灰烟中,他们同时深吸一口,然后徐徐呼了口气,各自叼着一支烟慢慢地吸。
今夜明月高悬,都市的霓虹灯彻夜长明。
人生来恐惧黑暗,只有日月能驱散亘古长夜。
没有了日月,人又能如何生存。
就在这幽暗和静谧中,宁砚说:“做炮友吗?”
郁乔林咬着烟,嗯了一声。
“做到什么时候?”
宁砚淡淡道:“到你腻了我,或者我腻了你为止。”
他这么说着,像一个已经看过了剧本的观众,将视线投往远方。
大概……只要郁乔林不腻了他,就永远不会有分离的那天吧。
郁乔林没有说话,取下烟夹在指间,任由它静静地燃烧。
他含着一口烟,低头吻上了宁砚。
他们并肩站着,挨得很近,没有相拥,但吻得很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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