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短的几天时间,短短的几次接触,便让恬依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九皇子是如何受宠,她低首垂眉,心中百转千回,紧紧攥着衣袖已经手心冒出的汗浸湿,她决定斗胆赌一把。
“九殿下,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恬依用指尖轻轻拂去眼角的泪珠,面向九殿下深深鞠了一躬,抬起身时她的表情尽量维持在冷静,“我神医一脉的秘密已经暴露,现下在金銮殿中正聚集了几十个当官的,笑.里.藏.刀、两.面.三.刀、人.面.兽.心、狼.心.狗.肺的东西,”一字一顿地,她的声线忍不住发颤——
“预备挖我儿心肝、饱饮我儿之鲜血、剥皮抽筋、借酒下菜,打着民生和大家的利益……”她唇瓣开阖,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氤氲了视线,“以全他们内心贪婪的欲望,妄想不老不死不病——”
这便是他们神医一脉的命运,世世跌宕,代代坎坷。
北辰吟松了一口气,没有提他就好,他就坡下驴,弯腰着道歉道:“九儿,父皇来就是与他们说这件事的,你不要担心……”
然后,他愣住了。
恬影和恬依也愣住了。
他们全都愣住了。
小孩儿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大颗大颗的泪珠便被他翦羽般的长睫抖落下来,泪水顺着他嫣红的眼尾滑落,那双原本清澈、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朦胧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他哭的时候没有声音,只有小小的肩膀抖动和迤逦斑驳了面颊的两行清泪证明了他是哭着的。
恬依不哭了,此时此刻,她宁愿没说过刚才那些话,这孩子哭得令人心疼。她情不自禁地俯身,小孩子便入了她怀,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她轻轻抚着孩子小小的、颤抖的身体,内心十分复杂。
世上是如何培养出如此天真纯善的孩子的?
她看了看凝眉不语、眼含忧伤的玄武皇,顿时明白了原因——是玄武皇以他之羽翼,密不透风地编织了一个完美供君酣睡、不谙世事的摇篮。
恬影从背后拥住了九皇子,他垂眉不语,只是心中软得一塌糊涂——我是几生有幸,才能遇见你这样的小天使?
他在年前遭遇的那一场噩梦,再也不会困扰他分毫,因为呀,这世上还有人为他心疼、为他哭泣、为他不平,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三人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一时间只有九皇子泣不成声的小小泣音在空间内蔓延。
“……这件事,我管定了。”九皇子从恬依怀中抬起头,恬影轻轻抚着他的面颊,虔诚地用舌尖舔舐了他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泪滴,“父皇、父皇~父皇、父皇~~”他一叠声地唤着,生怕北辰吟不同意,尾音还戴上了丝丝颤音,“你会站在我这一边的罢?你会答应我的罢?”
北辰吟缓缓地低下身,蹲下来直视他雾水氤氲的双眸,波光潋滟的桃花眼中盈满了笑意:“怎么会不答应你呢?父皇需要你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父皇都是无条件站在你那一边的……”
“我向你保证,父皇绝对会把他们安全地带出紫禁城,”他郑重地承诺道,面上笑如春风,“你会相信我么?”
这之后,北辰吟果然履行了他的承诺,正好也是在这殿中,有一个通向城外的暗道,他亲自领着二人走出暗道,到了黑风林临别时,他淡淡道:“以后别再回来。”
逃出生天的母子二人继续在世上蹉跎了几年,恬依的身体出现问题,药石无医,回天乏术,她也决计不肯咽下半点儿子的血,就算是昏迷时感受到了血腥气,她也会下意识地干呕,直到把所有的血都呕出来。
恬依提出想回到家乡,他们便且行且珍惜地漂流回了白虎国,在极西之地的太华山上一片紫竹林上安了家,恬依耗尽了最后的心力布下周天星斗阵,交代遗言说:“若这世上无人破解阵法,你便在这里终其一生不得踏出半步,这是娘亲对你最后的束缚,也是对你最后的保护。”
恬影跪在地上,无声拜了三拜,死守遗愿。
其后,有心人得知神医在紫竹林隐居,纷纷上门求医,然恬影不愿再行善举,对于求助的病患,无论老弱病残还是奄奄一息者一概不理。世人愤慨,称其为无心神医。
摄政王之人找上紫竹林,声称其母尸体在他们手中,因阵法可从里面开启,恬影在沉默中开了阵法,彼时恬依容颜依旧,恬影对着躺在冰棺中声息全无的娘再拜稽首,无声地拜了三次,答应为摄政王服务。他们终于满意离去,紫竹林关闭,天地之间再次静穆下来。
时辰如白驹过隙,转眼间日光荏苒。
寒来暑往,秋去冬来,拈指间早已滑过了七八个年头。
紫竹林迎来了第N+1个来客,他如常种竹观花、碾磨草药,毫不在意,可在那人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空茫茫的大脑停滞了一瞬。
无数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他虽有若个年头没有见昔日之人,可也略通笔墨,在寂寞难耐的日夜便在月光下点开一根蜡烛,细细地在手下描摹那人朝思夜想的容颜。现在居然看见了,他……是否在白日做梦?
“神医是否失态了?”那人眼神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你曾许诺破解这阵法,你便要允他一个承诺,你是否到了该履行的时日了?”
恬影唇边笑意如风消逝:“好,我随你下山。”
也只有你,让我心甘情愿地随你下山,虽然……只是一个躯壳,待我出山看看外面有什么变化,我的小小少年……是否成长了?
青龙国,紫罗城。
他身处在宁王府,眼神一瞬不瞬,方是看明了始终。只是终究那时那人太小,将那时那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影哥哥都不肯叫,他暗自叹息一声,什么事都是要慢慢来。
可他没有等到机会,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再见面时,那人身中剧.毒、气息微弱地趴在马背上,恬影垂在衣袖下的十指指尖白得仿佛透明,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咬住下唇,只感觉内心的一角,狠狠地痛起来,心痛如绞。
我的小少年,是谁——
只是事实终不遂人愿,曾有那风月之人言: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他曾患了相思病,这时却要经历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