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站起来。”
他乖乖地站起来,我与他比了比身高,已到了他肩膀了,若说之前还只是到了胸前的。
我长高了,一夜之间便长大了。
我说:“你蹲下来。”
他又乖顺地跪坐在地上,仰头看我,一副听从调遣的模样。
“你是个吃人心肝的怪物,又在我面前死了两回,但也救了我两次,一次在建章宫中,一次在狼群中,我自不怕你了。”我神色淡淡道,“虽不知你为何与我千里相随,但你我终归有缘。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可愿从此以后誓死追随我,与我浪迹天涯?”
他闻之肃然,改换了姿势,单膝着地,双手撑在地上,深深地低下头颅。
这种姿势我只在暗卫身上见过,虽沉默寡语,却在无言中献上了全部忠诚。
我:“几次见你,你都是形单影只,孤身一人,眼形似狼,又将我从群狼中救出,我便与你孤狼的名讳,如何?”
他仰首,轻轻地托了我的手,在掌心中落下一吻。
这般,我们便取路向南,早便出了这座林子,心中一轻,却仿佛熬过了一场噩梦。
于路上,由于我弃了鞋子,只□□着双脚行走,虽然略窜了些身高,看着是长大了,只是路上砂砾碎石、茎叶草根,终是扎得脚痛,我忍住不说。孤狼却小心翼翼地看待我,很快便发现了我神色不对,要脱了靴子给我,我坚执不受,他眉头一皱,原路焦躁地转起圈儿来,我哪里理他,自顾自走着。
不想,才走了几步,孤狼便大踏步赶来,双手轻轻地一伸一拢,便将我抱在怀里。那双胳膊却似铁臂一般托住我,拢住我,环住我;我拗不过他,只随他去了。
出了林子后,我要求要了他的靴子,放我下来。
换上靴子,我们相伴而行,不知去往何方,只在城镇中颠沛流离,餐风饮露,夜住晓行,于路上只讨些饭吃,当真是天涯漂泊,四海为家。
城中百姓也自仓皇,招兵买马的榜文贴满了告示牌,到处都有官兵吆五喝六地穿街走巷,钻入寻常百姓家捉拿壮丁。
老婆婆施舍了些吃的,我低头谢过了,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抬头看看天色,天边早推出那轮明月来,寒风吹得紧了,我冷得牙齿打颤,便找个角落钻了进去,蜷缩着准备熬过一晚。
孤狼随即扯我入他怀里,我默默无言,由了他去,自闭眼睡了。
我知他也到了尽头了,因他吃不了人的食物,只能吃人,我又不允他吃人,他便日渐衰竭,终日也是浑浑噩噩。他不知道,他的胸怀,也是冷的,胸口连点热气都无。
只是相依为命,又何必揭穿。
翌日醒来时,看着日头高了,有些暖意,等身子不僵硬了,我才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四处寻孤狼不见,就不找了。
大概死在哪里了罢,或者受不了了逃走了也可。
终归我们两个都要死的,一前一后而已。
我面无表情地拖着脚步,胃部一阵阵的痉挛,身子虚软无力。忽而见墙角骨碌碌地滚了一个蜡黄的大馒头,我咽了咽唾沫,看着四下无人,就悄悄地捡起来揣进怀里,调转回身装作无事模样。
只一转身,便看见几个长(g)大的少年,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高颧骨,只是比我好些。
“小兔崽子,那个馒头不是你的,是二狗赚来的!”
他们摇晃着肩膀,将我做一圈围了,面相凶狠:“交不交出来?!”
我闷头一面往外冲,一面木着脸一拳打出,正中那人鼻梁眼眶的脆弱处,打得那少年直哎呦叫唤,只是多日来不曾进得饭水,终究拳上绵软,吃人捉了,反手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腹部剧痛,胃部连接着肠子都扭结做一团,翻江倒海地疼;我痛得弯了腰,又被人一拳踹翻在地,拳头脚尖如雨点般落下来。
我蜷缩着,只死死护住怀中馒头,不多时听得外面霹雳也似的传来了一声悲吼,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把推开了拥着我打的人,扑翻身便覆在我身上,高大结实的身躯化作一面围墙,将拳打脚踢全部挡在外面。
是孤狼来了。
原来他不是自己找个地方死去了。
“嚯嚯嚯……”他喉咙中嗡动着,发出低沉沙哑又含糊不清的音节。
我知他在向我说:我来了,别怕。
他的事我也知道,昔日由小皇帝领着去了藏书阁了解白露珠时,也有几句隐晦地提了这种情况,像他这种活死人,硬生生从冥界被召唤回人间,冥界使者或小鬼是要收些利息的;要么,便是死之前损伤了喉咙声带。
几个乞丐少年忿忿地,发现这新来的大块头又硬又大,怎么也打不动,兀自自己打得手痛,他们商计着又寻来了棍子,向着孤狼的背上招呼过来。
听着棍子砸在背部上沉闷的响声,我漠然地从怀中小心取出了馒头,张大嘴只顾一口吞下来,那馒头表皮泛黄、不知放了几日,又遍布着黑灰的手印,干硬得刮擦着喉咙,直教人一阵一阵地涌上恶心作呕之感,我只狼吞虎咽地几口吞咽下肚,合着血和泪,想起昔日那眼神灵动的小乞丐,却眼中干涩酸痛,半滴眼泪也流不出,空自僵硬和麻木。
这时,只听得马声踢踏和金铁叮咚之响,乞丐少年们听得军官来了,都惊怕得四散逃窜了,只是被簇拥而来的将士尽数押住绑缚了,逃脱不得;我推开孤狼,将手掌中剩下的馒头屑都舔干净了,才抬头看去。
只见马上那人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溪;头上金圈三叉冠,翡翠色泛万点琉璃;文武花靴踩玉蹬;齿白唇红眉眼俊,两眉入鬓萋萋,细腰宽膀似芳草,手拈一把银枪,枪尖泠泠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