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场春雨,让空气变得湿润起来,也让兖州府护城河的河水涨了不少。
原本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起来,对于兖州府的百姓来说,这却是一个好兆头。
因为护城河的水涨上一分,他们的处境也就越安全。
站在城头,他们能清楚的看到外面的情况,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蚂蚁窝的军帐里,男女老少进进出出,大多数衣衫褴褛,面色呆滞。
这让一向是过惯了幸福日子的兖州府的百姓,有些不寒而栗,若是让这些流民冲进兖州府,那么自己眼前所拥有的一切,想必转瞬间就会成为过去。
从兖州府其它地方逃过来的人,带来了这些红巾军所过之处的状况,更是让城内的人坚持了抵抗的决心。
有一句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或者有些夸张,但只要是红巾军经过的地方,粮不会剩下一颗,布不会剩下半缕,为了强迫百姓们跟着红巾军走,他们甚至会一把火烧掉百姓的房屋。
在兖州府的百姓看来,这些人是一群不折不扣的魔鬼。
都说春雨贵如油,但在今天,却颇显得有些凄风苦雨的模样。刘老根拄着长枪,靠在城门楼子的一根柱子上,眯缝着眼睛,脸上尽是被细若牛毛的春雨浸袭而缓缓流下的水珠,他却并不在乎。
刘老根今年五十五岁了,本来不适合在上城,但因为他年轻时当过兵,有些经验,所以也被征召入伍,并成了一个哨的哨长,手下带着几十个生瓜蛋子。
放哨,警戒,便蛤了们的主要任务,一旦真正开战,他们反而要退到后面去了。
“早些打败了这些流匪,回到家里,还来得及补种一期青苗呢!”刘老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头看着身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要不然,今年到秋上可就惨了。”
“老根叔,现在还考虑什么补种青苗呢,能不能活下来还不一定呢,瞧瞧外边,好多人啊!”少年有些胆怯地道。
“真是个生瓜蛋子,啥都不懂!”刘老根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人多有啥用啊?咱们城内,人数比他们少么?关键是能打仗的人多不多?咱们是守城呢,天生就占便宜,这什么红巾军攻打青州府城的时候,青州府完全没有准备,他们也打了好几个月呢,咱们这里可不同,为了防备他们过来,可是准备了好长时间,瞧见那些东西没有?”刘老根指了靠墙码着的一排排,一垛垛的滚石,擂木,钉板。
“可我还是有些害怕!”少年瑟缩了一下身体。
“真是没用的东西!”刘老根哼了一声:“这些红巾军根本不经打,今天白天你没有听说吗?这红巾军一支五六万人的部队,跑去打临沂,结果被不到一万游击军打得全军覆灭,几千人对五万人,居然能打出这样的战果,你说他们渣不渣?”
“游击军又是什么军?”少年点了点头:“城里头到处都贴着大红战报呢,我听人念过。”
“游击军啊,听说是我们的盟友,是李老爷子的一个好朋友组建的一支义军。”刘老根兴致勃勃地道:“李老爷子说了,这支军队会来救援我们的。到时候里应外合,打垮这些流匪。”
“不到一万对五万,还能打赢,可真是神奇。我要是他们中的一员那可就神气了。”少年又有些羡慕起来了。
刘老根哧的一声笑了起来:“就凭你这点胆子,还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看还是算了吧,等咱们打跑了这些流匪,你啊,老老实实地回家去种地。虽然苦一点,但也能吃饱穿暖,到时候攒点钱娶个媳妇生几个娃,比什么都强。”
少年听得笑了起来。“爹娘已经给我订下了一门亲呢,是邻村的二妞,老根叔你也认得的。现在也在城里呢。”
“你小子好福气,小丫可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呢,又能干。”
“那是!”小伙子笑得眯起了眼睛。
远处,突然响起了重重的战鼓声,那不是一面,而是数十上百面战鼓在同时擂响,几乎在战鼓擂响的同是,千万支火把一下子亮了起来,在春雨之中,便如同天上的繁星,眨巴着眼睛,不时有火把熄去,但马上又有更多的被点燃。
“老根叔!”少年惊恐地叫了起来。
“开打了!”刘老根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冲进了门楼里,抱起木柱,用力地撞起钟来。幽扬的钟声在夜空里回荡着。
其实不用刘老根敲钟,城外震天的战鼓之声,已经宣告了红巾军的进攻开始了。
一队队的郡兵冲上了城墙,极短的时间之内,原本看不到多少人影的城墙之上,已是站满了士兵,一个个军官脸色严峻地看着那犹如星河一般,缓缓向着郡城移动过来。
李老爷子在第一通战鼓响过之后,便已经站在了北城门楼顶之上,春雨,细风,吹起他的长袍,倒有些飘飘欲仙的意味,他的身边,永远站着影子一般的李义。
北城门处的将官和士兵一抬头,便能看见李老爷子屹立的身影,心中顿时平添几分勇气。
火把组成的星河在向着郡城移动,愈走愈近,当城上的人,终于能看清对方之时,基本上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无耻!”站在城墙之上的李化鲸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走在最前边的,不是红巾军的士兵,而是那些住在窝棚里的无数百姓,他们一手举着火把,肩上扛着一个个的袋子,一群群的向着城墙涌来。这些人里头,有老人,妇女,甚至还有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大声地唱着歌,似乎并不知道死亡的阴影正在一步步罩向他们。
越来越近,第一批人终于走到了护城河边,随着卟嗵卟嗵的声音响起,一个个的袋子被丢进到了护城河中,激起无数的浪花,人群欢呼起来,丢掉袋子的人往后回,后面的人紧跟着奔上来,重复着上面的动作。
羽箭搭在了弓弦之上,所有的士兵都看着李化鲸,他的脸色惨白,手几度握起,却又几度放下。即便是在山东人口中极度凶残的刘泽清,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驱使老弱妇孺充当进攻马前卒的勾当。
这里头,肯定有不少人就是兖州府人,他们的亲人,说不定现在就在城里头,屠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吗?李化鲸咽了一口唾沫,军令却一直没有下达。
“放箭!”远处,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那是李老爷子,声音不大,却似乎穿透了每一个城上士兵们的耳膜,随着李老爷子的话音落下,羽箭穿过牛毛般的细雨,扑向护城河边的密密麻麻的百姓。
惨叫,跌倒,一排一排的人栽倒在泥泞的地上,但后续的人却仍在不知畏惧地向前奔跑着,让城上所有人胆寒的是,似乎是嫌那些中箭倒地的人躺在地上挡了道路,一些人竟然抬起这些人,不管他死了还是没死,径直便扔进了护城河里,激起更大的浪花。
这一副惨景,让城上所有人都失色。
“放箭,如果不想你们的家人也变成这样!”李老爷子冷冷地道。
更多的箭支射了出去,更多的尸体跌落在地,然后变成填充护城河里的一块填充物,一段上百米的护城河,眼见着便慢慢地被填了起来。
又是一嗵战鼓声响,负责填河的百姓潮水般地向两边闪开,红巾军的主力终于露面了。
远方,大旗之下,高强冷眼看着前方的屠杀场,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他有二十余万人,根本不在乎这样的死伤,这些老弱妇孺以他们的死,为军队开辟出了一条通道,减杀了精锐青壮的伤亡,而且,他们的死,还可以节约出不少的粮食来。
他从来没有指望过城内的李老爷子会因为他驱使百姓攻城便网开一面,那也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城内士兵,都会像李老爷子一样的。
现在通道打开了,接下来便是短兵相接的附城作战了,看着挥舞着链子锤冲在最前面的王猛,高强侧脸看了一下全身着甲,骑在马上的高大魁梧的身影,突然笑了起来。
他身边的娘娘,是一个西贝货,在这里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真正的娘娘红娘子,此刻应当已经在城内了,他的目标是杀掉李老爷子。
今天所有的进攻,死亡,都只不过是为了掩护红娘子的这一次行动罢了。一位先天巅峰的刺杀,将无人可挡。
王猛咆哮着,奔跑着,掠过了护城河,脚下用力一蹬,飞窜而起,上升势头将尽之时,手里的链子锤猛然挥出,重重地锤在城墙之上,包墙的石块登时被打得凹陷进去,借着这股力道,他再一次冲天而起。城上的士兵自然也看到了来势凶猛的他,无数的羽箭对准了他射过来。
链子锤的另一头风车般的转着,将羽箭纷纷打落,在王猛的咆哮声中,他的第三次飞天,已是出了高高的城墙。
一柄大刀迎头向他斩来,无声无息,却比声音更快,看穿着打扮,却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这是坐镇北门的先天高手郭家豪杰,郭欣。
长刀准确无比地斩在王猛链子锤锤链连接处,叮的一声轻响,如同毒龙出洞一般的链子锤顿时失去了力道,硕大的锤头栽落,不等王猛抖手拔出还镶嵌在墙体内的另一半锤头,大刀已是带着寒光二次斩落。
王猛大叫一声,整个人流星般的向下落去。
郭欣大笑着,手执长刀,头上脚下,竟是径自追砍下去,下落的王猛在空中转过身来,两手的链子锤不停的交相击出,与追击而来的郭欣的大刀不断碰撞,火星四溅之下,王猛下坠的身形却是更快了。上方的郭欣却是借着每一次两人武器交击的力道,不断地减缓着自己的下坠之势,照这个模式下去,王猛坠在地上,不得跌个半死,也会被随后追下来的郭欣活活砍死。
高手过招,一旦失去先机,可就步步受制,想要扳回先手,极其困难。
王猛自然是清楚自己现在所处的劣势,不过与在城墙之上到处都是兖州府兵不同,这城下,可都是他的人,身在空中,撮唇长啸,城头之下,十数名悍匪已是呼啸而至,数人凌空跃起,袭向郭欣,另外一个手中提着的竟然是一支长约十余米的长鞭,长鞭挥动,卷在王猛的身上,那人返身便跑,生生地将王猛拖得横飞出去。
借了这一股力道,王猛在空中一挺身,已是立起了身子,落下地来,回头看向郭欣,嘿的一声冷笑,转身疾扑而回,只要郭欣落下地来,那他就不用想着回去了。
郭欣一刀斩了,与一名悍匪手中大刀撞个正着,一声脆响,那个手中大刀立时便断为两截,手臂断成两截,大惊之下,贴地便是一阵狂滚,郭欣在空中一个倒翻,长刀嚓的一声插入到厚厚的城墙之中,人站在刀杆之上,看着正狂奔而回的王猛,大笑一声,身子一沉,刀杆猛然向下,然后高高弹起,郭欣如同一颗流星一般,飞回到了城头。
双方交手仅仅数合,但胜负之数已是数度易转,这期间,任何一方只要稍有迟疑,应变不及,便是身死名灭的下场。
战场凶险,可远远不是平时的比武较技所能比的。
越来越多的护城河被填平,越来越多的云梯伴随着咣咣的声音靠上了城墙,这一次,变成了全面进攻,进攻者也不再限于红巾军士兵,更多的流民亦被驱赶着,爬上云梯,冲向城墙。
红巾军就是想用人海战术淹没兖州府城。
不得不说,高强采用的这个战术,虽然是死伤最多,但却也是最为歹毒,最有效的一种策略,顷刻之间,兖州府的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受到了强大的攻击,潮水般的人群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城墙,四面竟然同时告急。
城下尸体越堆越高,以至于云梯搭上城墙之时,竟然还高出了一截。到处都有红巾军的人如同蚂蚁一般在向上爬着。
城墙之上,率先突上城墙的红巾军的高手们,与兖州府的武道高手在城墙之上激战着,一方想要扩大占领下来的桥头堡,另一方却要竭尽全力将他们赶下城去,往往一名武道高手的胜利,便代表着一小块地盘的归属。
有的地方红巾军顺利地占据了,而有的地方,却是兖州府的人得了先手,突上城来的红巾军士兵和流民,被一个个砍死丢下城去,或者自己跳下城去。
城上每一处,此刻都似乎在流血。
刘老根没有想到,双方攻城的第一战,就打得如此残酷和激烈,没有任何的试探上来便直接是最为残酷的剿杀。
城墙,此刻已经成为血肉磨盘,不断地磨灭着一个个鲜活的性命,不管是敌人,还是自己的。
刘老根带的这个哨也被调上了第一线,原本,他们只需要替最前方的郡兵们做好器械输送的。但战事的残酷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没有人能想到,红巾军居然如此疯狂。
可以断言,如果这一战,红巾军不能拿下兖州府城,对他们的士气的打击将无以伦比,今天拿不下,以后也绝对拿不下来了,一个明智的将领不会做出如此冲动的举止,而对方的高强应当是一个理智的,而且深通军事的将领,他反常的举止让李化鲸在内的城内所有将领们震惊的同时,却也暗自欢喜,只要能挺过这一关,那以后的日子就会越来越轻松。
一支支的预备队,被李化鲸毫不犹豫地投入战场,今夜便是决战!
刘老根这一哨本来就在城上,也是第一批被投入的援军。
一个哨,五十人,守卫着十米宽的一道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