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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英燕逼着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的对方,至少要在学校帮忙准备的看板签名时,她已经做好张宙始会说着他才不管,巴不得整个出版社跟他闹得人仰马翻的准备。然而对方却真的拿起麦克笔,在无比尷尬的气氛下签名,然后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走去。
「老师,因为你没有讲到两小时,所以鐘点费的计算会再和您讨论。」
与学校负责人再次道歉后,英燕便立刻追上去。
一旁的张宙始甚至没有看她:「我能休刊对吧?」
「当然。」英燕决定先妥协:「《黎明的花束》原稿能先暂停绘製。这期间就当作多体——」
「我到底要怎么样,你们才能放过我?」在路口时,张宙始停下来,像是快崩溃一样说:「现在就连大学都在开设漫画系了,你这怪编辑那么看重『才能』的话,刚刚听演讲的同学随便抓一个就满足要求了不是吗?」
「那你就不该被我说服。」
英燕睁大眼睛,说:「就该严正地拒绝我,就算我搬出罗编辑和总编的名字,就算你要缴违约金缴到破產,也不应该答应『试试看』。在明知道我们会用尽全力留着你的情况下犹豫,就代表你不是真的要放弃画画,不是吗?」
张宙始瞪着她的表情甚至不能说不安,而像是看到未知生物般的恐惧。英燕深呼吸,为了接下来无止尽的会议与工作,她真的需要再喝杯咖啡,她指向街角的手摇饮料店:「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在演讲事件与准备展开下一次会议的期间,英燕每天都在出版社加班到半夜,为了不要让罗编辑直接病情恶化,所以她得独自处理张宙始所有的公关危机。
她将马尾绑成包头,然后准备两杯即溶咖啡,接着深呼吸。
——张宙始的编辑会一个接着一个请辞并不是没有原因,就这样以「漫画作品」与他们出版社绑在一起的工作者,编辑本来就只要负责那份作品,然而张宙始会将其他杂事推给编辑,包括但不限于帮忙领包裹、帮忙送货、说服上级他就算是死也不参加聚餐、用编辑优惠的管道买书,而为了让张宙始能完成出版社要求的连载,要付出的心力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而且毫发无伤的。
因此,罗编辑这种两个小孩的父亲,父母家还开幼稚园的人,简直是应付张宙始的完美人选,所以他们才能相安无事相处那么久。
然而即便作为张宙始的编辑,要做的事情和保母无异的罗编辑也曾对她说过,如此合作好几年,他们也只是找到一个平衡点,张宙始感觉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不会分享日常生活碰到的问题,就算在连载剧情讨论上,也都是客观至极的论点,「要怎么样才能传达」、「要如何表现才最恰当」,然后到最后,讨论的时间也随着对方成为漫画界的重量级人物而不断减少。
「或许是因为太孤僻啦。」最后英燕还是去打扰了罗编辑,而对方如此回覆:「他不跟家人联系,也不会出去玩,所以总编的作法就算是硬来,也尝试看看吧,辛苦你了。」
然后在连载会议开始进行那天。英燕的脑子里塞满了各种行程,她不能将全部的心力都放在张宙始身上,其他漫画家也必须注意??
「英燕,表情超恐怖的耶。」身边的同事在自己身旁坐下,而英燕灌下咖啡,她今天至少得再去对方家一趟。
「大家早安。」接着,总编来到投影幕前,他放出这期常绿出版社的网路连载,也就是张宙始最后交的《黎明的花束》刊载出的回数,英燕瞇起眼睛,看见点阅率折线图比起上一期高了许多。
「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期连载的点阅率变高了啊?」总编难掩笑意地说:「多亏了演讲事件。」
英燕看着总编秀出论坛上的截图,上面的言论她基本都读遍了,关于「漫画家耍大牌」、「完全没有情绪管理」、「会画图有什么用」,然而英燕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低估张宙始的影响力,以及他的粉丝群。
即便没有同行漫画家会为他撑腰,但也一定会有一群粉丝站出来替对方缓颊「已经在得知对方就是没有朋友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问这种敏感的问题——」??之类英燕觉得其实只让张宙始看起来更可怜的言论。而在完整过程的影片被放到网路上时,英燕发现张宙始早在最开始就回答了「我就没有朋友」,是发言人持续追问,因此错误应该算能归结于学生头上。
也因此这波所谓「炎上」才能成功将他们的漫画推销出去,并且让风向转移到对出版社有利的方面。
「总编,您这跟赌博行为没两样欸。」其他的编辑如此评价。
「人总是要碰到危机才能知道有谁在支持他嘛,记得要给他看一下网路上粉丝的评价。大家对『奇怪的艺术家』包容度都很高。」总编挥挥手说:「不过我也没想到他在演讲上会这么激进,当初得奖时还是个会跟所有编辑打招呼的有礼貌年轻人啊??咳,不过,谢谢英燕的努力付出,才没有真的酿成『漫画家拿麦克风砸学生』的惨剧!」
会议室内掌声响起,但当英燕的视线扫过大家时,每个人都回避视线。
', ' ')('一旁的文芸如笑出声:「不愧是铁血的高英燕哈哈哈——」
轮到英燕发言时,她报告了这几日的处理情形,其他责任编辑在听闻后露出了紧绷的表情,而后英燕依旧深吸一口气,承诺:
「我一定会让他回来画画的。」
于是会议室内响起以总编为首的欢呼与加油声,英燕只觉得自己有一天一定会脑神经全部爆炸,然后灰飞烟灭。
下午,她又再次乘车来到张宙始家附近,这一次英燕研究了公车路线,只要算好时间转两班车就可以省下更多交通费,她打了个哈欠,然后走着上坡前进。
这里几乎听不见车子的声音,但夏日蚊虫却响彻耳畔。汗水浸湿后背与腋窝,她喘了两口气,英燕瞇起眼睛,她抹去脸颊上的汗水,终于再次来到了别墅门口。
上一次没注意到的信箱塞满邮件,英燕顿了顿,她转过视线,正好看见张宙始家的大门敞开,而对方正用脚踢着一个箱子来到门口。
「啊。」张宙始看见自己,立刻皱起眉头:「又要干嘛?」
「如果你有看电子邮件的话,就会知道我是来看看的。」英燕走过去,她低头,看见箱子里装的是许多已经稍微有些泛黄的纸本书:《宇宙大爆炸的奥秘:我们的起源》、《灵魂存在于何处?大脑记忆科学的解密》、《眾神的纷争》——至少光就这些书封判断,大概都是科普类书籍。
「你在做什么?」英燕询问。
「变卖家產啦。」张宙始暴躁地说:「我就说我不画了。」
「这些书根本卖不了多少钱,你应该知道吧?」英燕立刻说:「如果你休刊期间没办法拿到稿费,还有其他更多不需要画图也能赚钱的方法喔。」
听到这句话,张宙始立刻后退两步,然后一脸嫌恶混杂着恐惧的表情:
「干,你们真的不怕我再去演讲,然后把出版社的名声搞臭吗?你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完了,现在赶紧滚出去。」
对方说完,便默默地又往室内走去,英燕稍微凑近一点,她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开冷气,因此电风扇的声响更显巨大,她看着张宙始又搬出一叠书出来,准备用尼龙绳固定住,他们视线交错,而对方再次露出某种复杂的表情,说:
「再站多久都一样啦,我不画了,你也找不到我画画的意义,干。」
「我当然找不到。」英燕说:「所以我必须让你自己去寻找,我说过这就是编辑的职责。还有,如果你要把书搬下去的话,那个结要打得稳固一点比较好。」
她蹲下来,然后伸出手,将粉红色的尼龙绳又绑了一个结,直到确认能够单手提起也不会觉得快松掉。
「好了。」英燕说:「你要带去哪里,我帮你,这样比较快。」
张宙始愣在原地,紧接着他扭曲着脸,问:「我以为罗永胜当初说要交接时,你应该会学习他跟我的相处模式,他会确保我——」
「确保你能够画漫画,然后适度帮你处理各种大小事,这点我也会。」英燕直盯着对方:「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说你不想画了,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老师。」
「你这个人是不是都没有朋友啊!」
然后,张宙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一样,如此脱口而出,而英燕在原地停顿一会,她拨开被汗水黏在脸上的发丝,说:「你不也是吗?」
最终对方同意英燕帮忙搬书,没有脚踏车以外交通工具的张宙始用菜篮车将东西全固定好,然后与她一起走下坡道,他们停留在公车站时,英燕趁机用手机传讯息给负责的漫画家们,万圣节企划的短篇对之后展开连载应该会有帮助,希望小刃能够赶紧把东西產出来??
她在打字时有阵风吹过,英燕下意识地往身旁看去,张宙始驼着背,坐在等候区的座位上,眼神直盯着公车该来的方向。
当车子终于到来时,她与对方一同坐在公车前排,冷气直吹着后颈,而英燕打了个冷颤。
她突然想到,高中时期,她也曾搭好久的公车前往印刷店,然后看着自己印出来的漫画,想着她将会有光辉的未来。
当公车来到市区后,她跟着张宙始默不作声的身影,穿越人群,往小巷弄走,直到她发现对方好像迷路了,于是英燕帮忙查地图,几乎是接手张宙始原先所有的工作那样,找到目的地,将对方想要拿来卖给二手书店的书全丢给店员。
书店负责人连忙出来帮忙清点,在完成后,卖书所得的钱被转交到一直在后面站着的张宙始手上。
清点期间,对方一直低着头,没有表示任何些什么。
「你为什么买了那么多书?」英燕询问。
「要画漫画的话这些不都是基本吗?」张宙始不耐烦地回应,一边将钱收进口袋,然后走出去。
当两人来到骑楼间的空地时,张宙始突然转过身,然后说:
「你在大学那跟我说的东西,少在那自以为是,我说不想画就是不想画了。」
「真的吗?」英燕瞪过去:「你既然说自己牺牲到什么
', ' ')('都不剩了,不继续画画的话又有何意义?」
张宙始相当「端正」,这点其实让英燕很讶异。
她知道许多为了漫画而不修边幅的人,但那些人总是会被「想要创作」的慾望给反噬,他们浑身拉遢,眼睛满是血丝,在编辑还没为他们尽心尽力时,有时候自己就先撑不下去了。
因此眼前这个人,让英燕更加确信,张宙始是天选之子,他能够维持最低限度的生活水准,保持乾净整洁,按时交稿,没有任何多馀娱乐,维持躯体的运作,只为了漫画而活。
所以,你是为什么不画了?
「因为——」张宙始像是绞尽脑汁那般,试图挤出一个答案,最后他表情扭曲地说:「既然没有意义了,画跟不画都一样吧。」
「听着,老师。」于是,英燕提高音量,她知道现在自己该说些什么,她毫不在乎路过的行人,只希望自己的声音能穿透汽车的喇叭与其他噪音:
「你的漫画非常非常有趣。」
对方定格在原地。
「像你这种献出一切的人是无法停止画画的。」她如此说道:「因为你是漫画家。你的才能就该在这里展现,我会让你看见你影响其他人有多深刻,有多少人因为受你的影响也想要画漫画。」
下一秒,手机突然响起来,英燕接起,而电话另一头是相当熟悉,小学健康中心老师的电话,对方说姪女心心有点发烧,希望家长能带她去看医生。
英燕开始觉得胃在抽搐。
「好、好的??心涵现在还好吗?好??我马上就去接。」英燕掛上电话,她喘了口气,而后看向感觉像是石化的张宙始,说:
「老师,请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重新画画!」
然后,她头也不会地往前走,招了计程车。一边咳嗽,一边向司机说了目的地。
那天带着心心去掛号后,英燕下午便请假回家照顾姪女,在确认心心已经吃了感冒药,然后回房睡着后,英燕也坐在沙发上,开始处理其他任务,露比已经试画好新连载第一回的分镜,她要把不顺的地方记下重点后改正,然后再与对方讨论。
天色渐晚,英燕缩在沙发上,她再次拿起手机。
她知道应该要克制自己,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英燕握紧手机,她看着高中同学兴高采烈的ig贴文,任凭那种莫名的惋惜与失落感吞噬自己。
「姑姑,我想要吃东西。」然后,她听见心心在后头出声。
英燕赶忙起身,她一边低声安抚,一边吸了吸鼻子,她想到张宙始的短篇《奇妙森林怪谈》的结尾,那位作为实验体的小男孩,终于亲手解决了束缚自己的一切,最终却因为外头的世界无法生存下去,于是回到了关押自身的牢笼,化为了森林怪谈的一部分。
她应该要继续追问下去,说不定张宙始就会告诉她背后的原因,而不只是纯粹用文字堆叠的理由。
但她或许并不想要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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