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食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即便他现在坐拥荣华富贵,出入呼奴使婢,可是谁能想到,他最初也曾活得像一条狗,像个聋子,像个哑巴......
他知道自己与其他的大食人长得不同,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同。
那些人叫他瓦思瑟尔,他觉得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从他睁开眼的瞬间,他就满目迷茫,而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就像奴隶一样地活着。
直到他慢慢地听懂了身边人说的话,慢慢地自己也能说出来跟别人一样的语言,慢慢地被其他人接纳,及至后来,又有了以命相交的好友......他不再自卑迷茫,逐渐变得强大而自信起来。
大食崇尚强者,只要你够强悍,用自身的本事与实力说话,那么强不过你的人都将拜服于你。瓦思瑟尔用了八年的时间,咬着牙从一个奴隶翻身成为了大商人。他终于被大食人所认同,再不是他们眼中的异类了。
那时候大食与大周之间的商路不通,瓦思瑟尔根本没想过自己到底从何而来。直到十几年前,大周的使臣持节出使西域——当他见到大周人面孔时,他第一次对自己丢失了的那些过往有了别样的猜测。
可是在他的朋友们指着那些大周人惊奇地问他为何与他们长得一样时,瓦思瑟尔沉默了。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在泥洼中奋勇挣扎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他绝不容有失。
所以他留起了大胡子,模糊自己大周人的面貌特征,让自己更像个纯正的大食国子民。
可是之后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又在他身上发生了。
大周出使西域之后,便开辟了中原地区与西北大陆的商路。当大周人的商队带着丝绸与茶叶第一次踏足大食国时,瓦思瑟尔作为本地的大商家,也参与了这一场贸易盛会。
而当大周人开口说话的时候,瓦思瑟尔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些大周语言便如同根植在他脑中一样,毫不费力地便组装成了他能理解的意思。
他看着那些可恶的大周奸/商们在他们大食人的面前端着虚伪的笑容,却毫不顾忌地用大周语言鄙夷地谤称他们是一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蛮夷,再商量着该如何以次充好,用最少的代价从他们大食人手中换取最大的利益......
那时候,瓦思瑟尔对自己的身份来历的怀疑达到了顶峰。可是也是因为那一班虚伪狡诈、唯利是图的黑心商家,他不屑于承认自己血脉中流淌有与那些人同样的血。
是他主动放弃了寻根的念头。他对自己说,他如今的生活很好,没必要去破坏它。
可是最近发生的桩桩件件,让瓦思瑟尔很难说服自己这些与自己的过往无关。当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便不得不接受关于自己身世的种种了。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想,也许他可以听听看他的说法。当然信与不信,他也自有考量。
所以当廖先生用大食话转达赵子珩的那些问题的时候,瓦思瑟尔垂眸久久不语。直到廖先生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他才抬头,却是直视着赵子珩,用别扭的口音说出了这二十多年来他的第一句大周话:“泥系随,瓦,油系随?”
屋中所有人都愣了愣,只有赵子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并且立刻回答他道:“你是我未婚妻的舅舅,也是我的表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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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只留下了赵子珩与瓦思瑟尔两人。
赵子珩沉声将明昭郡主告诉他的一个辨别楚东阔的秘辛说出以后,便紧紧地盯着瓦思瑟尔。即便他此刻已有七八分肯定面前之人就是楚东阔,但是在最后的验证之前,他也难免提起了心。
瓦思瑟尔也深深地看着他。在赵子珩说出那个秘辛的时候,他撑在膝上的双手瞬间使力,显出手背上的青筋来。
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将左脚架在右腿之上,扒拉出塞进靴中的裤脚,然后慢慢地往上卷去。
随着他的动作,他小腿上的一块暗红色胎记逐渐显现出来,直至完全显露,赫然是一只展翅的蝙蝠的形状!
“兄长左下肢原有一蝙蝠形胎记,只不知随着年岁增长,是否还在。”明昭郡主的话在赵子珩耳边萦绕。
赵子珩倏忽站起身来,对着瓦思瑟尔......不,应该说是楚东阔,他拱手作揖,深深地弯下腰去,隐忍道:“表叔请受侄儿一礼!”
已经被认定为楚东阔的瓦思瑟尔看着眼前年轻人敬而重之的举动,莫名地有些无措,他忙放下脚站起身来,伸着手不知扶不扶好,张了张嘴,道:“泥......泥气来!”
赵子珩直起身来,上前捉住楚东阔的臂膀,哑声道:“这二十多年来,家里从未放弃过寻找您,如今,终于找到了!”
“表叔,请告诉侄儿,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您又为何居于大食,迟迟不愿回家?”
赵子珩的表现完全打乱了瓦思瑟尔心中的计划,原本还想套话之后徐徐图之,不想这年轻人完全是一副找寻到亲人的反应。
他姑且接受了自己“楚东阔”的身份,想想关于自己的经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干脆道:“我忘记了一些事情。”还是带着浓重大食口音的大周官话。
“竟是如此!”赵子珩万万没想到,楚东阔之所以流落西域,不是他不想回国回家,而是他根本就忘却了自己的家国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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