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笑着点了头:“好啊,那我先去马车上等你,我给你留两个护卫在外面啊,待会儿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说完便冲叶大掌柜父子点了点头,带着红绫与冯叔离开了。
季善目送她主仆一行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与叶大掌柜道:“叶老,我们现在进屋去说话儿吧。”
叶大掌柜点点头,“沈娘子,请。”
引了季善进屋,好歹找了张干净的椅子给她坐了,自己才在旁边也坐了,又让叶广上了一杯清水来给季善,“……如今家里实在没有好茶,只能委屈沈娘子了。”
季善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您与我,还客气什么,我先前狼狈的样子,您又不是没见过。”
叶大掌柜苦笑道:“沈娘子当初可并不算狼狈,且还年纪轻轻,大好的人生才刚开始,一切皆有可能,这不没多久沈相公便先中童生,再中案首,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算着日子,沈相公该去省城参加秋闱了吧,等下次再见时,沈娘子可就是举人娘子了。”
季善点点头,“前几日去了,走的水路,跟镇上孟夫子的次子孟二少爷一起的,好歹彼此也能有个照应。至于此番能不能中,就得看他的造化了,多谢您吉言。”
叶大掌柜道:“沈相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定能中的。到底还是你们年轻人好啊,前路充满希望,哪像我辛苦打拼了几十年,临到老来,却反倒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季善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人这一生这么长,肯定有起就有落,您如今不过是走到窄道儿了而已,只要把这截走过了,自然又是坦途大道了,毕竟您的睿智宽厚仍然在,您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也还在,岂能真虎落平阳,龙困浅滩?”
叶大掌柜又是一个苦笑,“沈娘子说话还是这般的体贴人心,真是让人心里熨帖。那沈娘子今日既能找到这里来,想必我们家的遭遇,你也都知道了吧?”
他可是隐姓埋名在这里租的房子,沈娘子照样能找上门来,可见该知道的,肯定早已知道了。
季善点点头,“那日去聚丰楼,想给您带个口信儿,下次您再来府城时,好去拜见您,当面道谢,却不想就……,只我打听消息那个店小二可能自己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我只大概听说了一些,到底有几分真,也不能确定。”
叶大掌柜立时满脸的愤怒,道:“他们肯定都说我儿子是自寻死路,是活该吧?竟敢对东家大爷心爱的姨娘图谋不轨,可不是活该吗!可事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儿子他分明就是被陷害的,大爷却一个字也不肯信他说的,当场便将他打了个半死。等之后那个姨娘腹中的胎儿因受惊落了后,更是连我们一家都再容不下,若非怕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怕是当场就要要了我们一家的命……可明明我儿子他就没有,他明明就是被陷害的!”
叶大掌柜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更是忍不住老泪纵横,痛哭出了声来,“却落得年轻轻便横死的下场,还连死都背负了那样的污命,让我和他娘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想着几个孙子,我都恨不能随他而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季善虽从未经历过,却不难想象到,因为她的妈妈去年就才经历过。
所以对叶大掌柜此刻的悲痛真的很能感同身受,霎时也是湿了眼眶,低声道:“您老千万要节哀,千万要保证身体才是,若令郎真是被陷害的,那他的冤屈可还指着您给他伸张,他的仇也还等着您给他报呢!”
叶大掌柜含泪恨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才硬撑到了今日,好歹父子一场,我决不能让我的儿子白白被陷害,决不能让他白死!只是我如今一穷二白,连租个这样的破房子暂住,都得隐姓埋名,且连这样好歹能有个容身之所,好歹一家子还不至于饿死的日子还能支撑多久,都不知道,想要为我儿子申冤报仇,又谈何容易啊?早知道他来了府城,会被人忌恨到这个地步,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当初我就不该让他来的……”
话没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说来叶大掌柜长子叶文此番的杀身之祸,与当初季善那张皮蛋方子的确算间接有关。
若把聚丰楼比作一个朝廷,府城的聚丰楼自然便是京城了,所谓“皇城脚下,天子近臣”,聚丰楼上下近千号人,又有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皇帝”——聚丰楼当家大爷的面前钻呢?
谁曾想忽一日叶大掌柜与董大厨的儿子却入了大爷的青眼,直接许他们进了府城的聚丰楼,还一进去便大小是个管事,显然大爷是要好生栽培了,将来当大用的。
那一个萝卜一个坑,他们当大用了,其他人怎么办,好容易才熬够了资历,觉得下一个肯定就该轮到自己上位了,却被两个忽然空降的造成了巨大的威胁,谁能服气,谁能甘心的?
偏叶文又是个争气的,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刁难,硬是一一都化解了,还好几次得了大爷的赞赏,夸他‘虎父无犬子,好好儿干,将来争取青出于蓝,比你父亲更强!’
府城聚丰楼众人心里的危机感也因此越发的强烈了。
其中又以聚丰楼当家大爷的两个便宜小舅子为最,当家大爷已是而立之年,膝下却只得一个体弱多病的嫡长女,为子嗣计,少不得要多纳几个好生养的妾室。
既然人家的姐姐妹妹都成自己的小老婆了,那照顾一下大小舅子们,不也是该的吗?横竖自己的聚丰楼这么大,要用的人那么多,用谁不是用呢?
久而久之,这些“外戚”们竟也各自发展起了一股势力来。
当家大爷却不是很担心,因为自信自己玩儿得一手好权衡,且大权悉数都掌握在他和几个自他祖父起,就跟在他祖父身边,既能干又忠心的老掌柜和管事手里,“外戚”们至多也就只能分点儿小权,占点小利去,既伤不了聚丰楼的筋也动不了聚丰楼的骨,也就无所谓了。
却不想,几个老掌柜和管事也有私心。
毕竟他们这辈子倒是快到头,没什么好求了,他们的儿孙后代却还年轻,他们总得为儿孙们也把路铺好了,确保他们都有好前程,都能有吃有穿有银子使了,才能放心的入土。
那叶文与董大厨儿子的突然崛起,说到底最受威胁的,还不是他们的儿孙吗?
再想得深远一点,叶大掌柜本已是天泉聚丰楼的大掌柜了,与他们之间相差本就不大,回头他们父子一个在天泉,一个在府城,叶大掌柜也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假以时日,怕是连他们这些“几代老臣”,都要没了立足之地,就更别说他们的儿孙了!
季善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此番出事,不止是聚丰楼当家大爷姨娘们的兄弟生事,还有其他人也掺和了过去,然后共同导致了大少爷……不幸的结果和如今您老的处境?”
叶大掌柜满脸的悲愤:“对,就是几方人都暗中出了手,可能这个只是想的陷害我儿子失了大爷的欢心,那个听到了风声后,又暗中推波助澜,添柴加油了一把。大爷的后宅也有人趁乱出手,毕竟那个有孕的姨娘因为腹中这一胎,很得大爷和老太太的欢心,听说因此很是骄纵,尤其大爷特地请来的名医说了她这一胎极有可能是男孩儿后,那个姨娘就越发的恃宠而骄,听说连大奶奶都不放在眼里了,又岂能不引得大爷后宅的女眷们都咬牙切齿,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
那日叶文之所以去当家大爷府里,却是当家大爷跟前儿得用的小厮传话,大爷要见他,让他于某时某刻去府里大爷的外书房等着。
叶文之前便蒙当家大爷召见过几次了,也都是小厮传话,当然不疑有他。
到了时间,便整理好衣装,去了府里等着见大爷。
却不想等了半晌,都没等来自家大爷,反而因为喝了一口外书房伺候的丫鬟端给他的茶后,浑身发热,意识涣散……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当,着了道。
立马狠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把,起身就快步冲出了当家大爷的外书房去。
未料刚出去就迎面遇上了那个有孕的姨娘挺着大肚子带着人,到外书房来给当家大爷送甜品。
叶文本就着了道,正是五内俱焚之时,猛然瞧得一群女人出现,哪里忍得住不上前,不靠近?根本就控制不住,不免有些失态。
那个姨娘被吓得是花容失色,左躲右闪。
幸好关键时刻,叶文还残存着一分神智,见不远处有一个荷塘,便冲过去一跃跳进了荷塘里,才避免了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然即便如此,当家大爷赶到后还是勃然大怒,让人将叶文自荷塘里捞起来后,不顾他人还晕着,也顾不得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就让人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打得人血淋淋的才停下,扔出了府去。
幸得叶文的小厮一直等在府外,瞧得自家大少爷被打得血淋淋的扔出来,虽又慌又怕,好歹还知道先把人给弄回去,再立时给请大夫去。
奈何不过几个时辰后,不可挽回的后果还是产生了,那个姨娘先是因叶文唐突受了惊吓,后又亲眼目睹他跳进了荷塘去,再次受惊,勉强被丫鬟扶着回到自己屋里,就喊起肚子痛来。
急得当家大爷忙忙把府城排得上号的大夫几乎都请到了家里去,依然无力回天,那姨娘在挣扎哭喊了几个时辰后,腹中的孩子还是没能保住,还果然是个男胎,都已长齐了,哪怕只再在母亲肚子里多待一两个月,生下来只怕都能活了……
当家大爷心心念念盼了多年,才盼来的儿子就这样没了,有多悲痛多愤怒,可想而知,对叶文这个“始作俑者”,一时间简直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立时传了话,不但叶文,连叶大掌柜一家都必须立马给他滚出聚丰楼,滚得越远越好,叶大掌柜的一应家产,也休想带走一文,不要他们一家的命给自己那可怜的儿子陪葬,已经是当家大爷最后的仁慈!
叶大掌柜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大爷恨我能理解,好容易才盼来的儿子就那样白白没了,搁谁都得恨。可他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恨吧,总得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恨也不迟啊,明明我儿子就是被陷害的,明明他也是受害者,结果却……”
季善再也忍不住递了自己的帕子给叶大掌柜,反正叶大掌柜年纪当她爹都绰绰有余了,还管什么避嫌不避嫌呢,她眼前只是个才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可怜父亲而已!
待叶大掌柜接过了帕子,胡乱擦起泪来,她才沉声道:“就算聚丰楼的当家大爷再恨,您一家却是良民,所有产业也都是您辛辛苦苦,一手一脚挣下的,是您付出了劳动和汗水应得的,他凭什么全部给您夺了去,一文都不让您带走呢?哪条律法也没这个理儿啊!”
叶大掌柜闻言,红着眼睛苦笑道:“沈娘子有所不知,当年我是被卖给郭家的,那时候我也就六七岁吧,那时候的聚丰楼也没有现如今的规模。因我伶俐肯学,老太爷便指了我到老爷跟前儿服侍,后来更是让我去了聚丰楼当小管事,之后还开恩给我放了良,我们一家子才能当上良民的。再后来,老太爷与老爷太太相继去了,家里便是大爷当家了,我也一步步当上了天泉聚丰楼的大掌柜。”
“可一日为奴,终生为奴,老太爷与老爷又对我有大恩,我先前所拥有的一切,也的确都是来自老太爷与老爷的仁慈,来自郭家,那如今大爷怒极之下想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只苦了我的文儿,因为没钱再医治,天气又热,竟就那样没了;家里老妻与年幼的孙子孙女们也是,只能跟着我颠沛流离,连家乡都再回不得,连个像样的安身之所都没有,还吃了上顿愁下顿,我实在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好爷爷……”
季善听得越发面沉如水了,道:“您既早已放了良,那产业便都是您自家的,就算您顾念着郭家老太爷和老爷的恩情,愿意让郭大爷收回去,他也不能全给您收走了吧,还连家乡都不让你们待了,要不要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