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间想起多年前,苏令德刚刚嫁进涠洲王府时,玄时舒也曾有一次入宫告诉她,他希望皇帝替他选一个继子,而他不想活。
那时,她觉得玄时舒就像她抓不住的一抹青烟。她以为,过去了这么久,这抹青烟早就离她而去了。可玄时舒还像那时那样,他脚步微顿,转过身来,又走回了她的床边:“母后?”
赵太后刹那泪流满面。
“德姐儿,她是个好孩子,你要让宁儿供奉她的灵位,让她永生永世享皇室的香火……”赵太后抓住了他的袖子,语无伦次地道:“娘亲应该谢谢她的,你替娘亲谢谢她。”
如果没有苏令德,她不可能再看到一个重新站起来的玄时舒,也不可能意识到,她错得有多离谱。
赵太后松开了手,猛地推了玄时舒一把:“快走吧,去拿娘亲给你的礼物。”
她知道,是时候该放手了。
赵太后就这么呆坐在床上,看着玄时舒一步一步地走远,消失在重叠的宫墙之后。她又等了许久,等到天色昏暗,又等到黎明再起。
她知道,皇帝为了暗中查探她给玄时舒到底留了什么东西,一定会放玄时舒出城。
熹微的晨光照亮了她的眼眸,赵太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坐到了梳妆台前。
她声音沉稳而平静:“蔡嬷嬷,去请皇上来。”
第83章 死生 “可你还有我呢。”
皇帝依言而来。
他踏入德懿宫时, 先前在病中疯疯癫癫的赵太后,正坐在美人榻上,手里握着一个毛线球。
这情形有几分诡异, 皇帝一时竟有几分怀疑赵太后怕是真的疯了。但皇帝完全不在乎她到底疯没疯, 毕竟,不论她是装疯卖傻还是得了失心疯, 这对他而言, 都没有什么区别。
“母后。”皇帝开口跟她说话时,神色倒是很温和:“您唤儿臣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赵太后握着毛线球,抬起头来看着他:“大郎,你看见绒绒了吗?”
皇帝瞳仁猛地一缩,他立刻注视着她手中的毛线球,声线紧绷:“绒绒早就偷偷溜走了。”
赵太后缓缓一笑:“是吗?”她扯着毛线头,将线一点一点地扯出来:“我怎么看到它从我的窗前跑出去, 扑到了你的怀里呢?”
皇帝的手背在身后, 紧攥成拳:“母后,您看错了。”
“我看错的事那么多,可唯独这一件,看得清清楚楚。”赵太后忽地抬起头来, 目光锐利地看着皇帝:“大郎,当年我为了让舒儿误会他的身世, 令人把绒绒引来,好让他看见我暗设祭坛, 私下祭拜。”
“此事过后,绒绒当真是逃了,而不是被你杀了吗?”赵太后沉声问道。
“是啊, 朕亲手掐死了绒绒,命人埋在了舒儿寝宫的窗下。怎么,母后如今要为了一只猫,来斥责朕吗?”皇帝只觉得好笑,他踱步坐到赵太后面前,柔声道:“母后,您都已经亲手给舒儿喂了那么久的药,又何必还要在乎一只猫的死活?”
赵太后闭了闭眼,声音哀沉:“你从那时起,就知道‘舒儿是摄政王之子’这件事,是假的了。”
皇帝神色一凛,他此时才意识到,原来赵太后真正在乎的是这一点。
赵太后先前的话看似重心放在“绒绒丧命”上,但实则她想要试探的,是那一句“我为了让舒儿误会他的身世。”
如果皇帝一直认为玄时舒是摄政王的儿子,那他一定马上就能听出不对,因为这无疑是比一只猫的死活更能挑动帝王神经的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其自然地跟着赵太后的思维走。
皇帝没有说话,赵太后睁开眼,直直地看着他:“而你也早就知道,你自己真正的身世。”
“够了!”皇帝顿时勃然大怒,一甩袖,令桌上的瓷瓶“啪”地摔在了地上,就连桌心的烛火,都吓得不停地摇曳。
“你问哀家,为何人人都在摄政王因通敌叛国之名而死之后,还称呼他为摄政王。”赵太后岿然不动,目露哀色:“那你又为何也要称他为‘摄政王’呢?”
“一个称呼而已,有什么值得计较的?”皇帝冷声道。
“皇上,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想过,你的执念已经太深了,深到午夜梦回亦会喃喃自语。”赵太后看着他,眼眶湿润:“曹皇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
皇帝紧抿着唇,但又极快地将自己的情绪压抑下来:“曹家女一派胡言!”
赵太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了,皇帝在此时,是断然想不到“曹皇后一直知道你的身世”意味着什么的。这意味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爱他爱到即便知道了真相,也无怨无悔。而曹家甘愿一直蛰伏在支叶郡,只能说明曹皇后甚至都未曾跟家族通过气。
曹皇后把这个秘密深埋进心底,直到最后,写在了由曹岚交给她的信里。曹为刀死时曹皇后还没有绝望,皇帝欲以太常占星之名逼死她的时候,这个女人才真正地挥刀斩断了情丝。
回想到她看到那封信时的心情,赵太后心里犹如刀割一般地疼:“她不是一派胡言,她是点醒哀家的灯。哀家直到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原来皇上慧眼,早就将所有的一切算计于心。”
皇帝冷漠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太后:“是母后将朕生来人世,是母后将朕推上皇位,也是母后亲手把舒儿逼到了无生意之地。母后,您怎么能说是朕的算计呢?”
赵太后撑着桌子,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可你明知道他是你生父啊!”
“指令曹家通敌,就为了诛杀你的生父,再令他遗臭万年。将他招来应天城,逼他自尽也罢,却还要将他死后的尸体五马分尸……”赵太后的声音发颤,眼泪终于从她的眼眶里落下来。
“望儿,即便你不认他是你的父亲,可你是皇帝啊!你怎么能为了除掉他,驱狼逐虎,去跟倭寇交易呢?你怎么能为了压过他,放着百万生民于不顾,非要大办你的寿宴呢?你高坐龙椅,环顾四海,怎么就听不到他们的哀嚎,看不见他们的血泪呢?望儿,你处处要跟你父亲比,你又怎么比得过他啊!”
赵太后终于唤了一声皇帝的乳名。
玄时望,玄时舒。他们都是月夜而生,兄弟名字合为“望舒”,寓意一轮皎洁的圆月,是高洁,而又团圆。
皇帝嗤笑一声:“母后,儿臣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皇帝说罢,不再管身后赵太后的反应,跨步离开。
赵太后跌坐在座位上,看着自己手心里所剩无几的毛线团和地上堆叠的线,忽而悲凉地一笑。
一步错,步步错。
可上天啊,千错万错,皆是她一人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