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他病势渐愈,骑马弯弓皆不在话下,乾明帝便颔首道:“先前念你病重,便选了别人迎敌,谁知都是庸才,平白误了战机。朕如今将这事托付给你,江山百姓为重,万不可再任性。”
周曜拱手垂首,面无表情。
“儿臣定会尽心竭力,不负父皇所托。”
“好,跟朕过来。”
乾明帝久居帝王之位,一双眼老辣洞察,焉能不知儿子心中的芥蒂?但种种往事各有对错,他身为帝王,有些事上不可能低头,便只装作不知,带周曜进了内殿,将近来的军情奏报翻出,连同昨夜选好随同出行的小将有哪几位,都郑重交代。
末了,又取虎符和早已备好的文书交予周曜。
从头至尾,君臣尊卑分明。
自打太子被废,与萧令华一道被驱往寿州,留乔皇后母子横行后宫,周曜就没指望再叙父子之情。此刻内殿独处,那张脸便也清冷淡漠,没什么情绪。只在握住冰凉而沉甸甸的虎符时,眸色稍深。
这枚虎符,他从前以为是信重。
所以竭尽全力浴血杀伐,好几回率兵偷袭,险些丢掉性命。
到头来,却落得这般处境。
麟德殿前玉阶霜白,两侧侍卫林立,红墙碧瓦之外天高云淡。在殿外候召的几位朝臣见着他,都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口称“淮阳王殿下”,却在周曜步下丹陛时偷偷打量,各自神情复杂。
周曜在注视之中端然而出。
到得宫门口,乾明帝选好的几位武将果然已盔甲严整地候着了。
周曜也不耽误,纵马驰过长街。
比起刚打仗时乾明帝送军出征的盛大阵仗,这一行二十余人飞驰而出,若非身着盔甲英姿矫健,瞧起来就跟禁军外出办事差不多。但刨去乾明帝指派的人,但凡是周曜点选的人手,个个都曾身经百战。
铁蹄飒踏而出,如虎狼驱驰。
直到官道旁掩在柳荫里的长亭映入眼帘,周曜才稍缓马速。
长亭里,玉妩临风而立,裙裾翻涌。
离得颇远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那道袅娜窈窕的身姿却熟悉之极,像是鲜丽婀娜的剪影,安安静静地站在飘摇如丝的柳荫里,正翘首望向这边。周遭停着华盖香车和王府的仪仗,错落的人影里,周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后,就再也没挪开。
直到驰近长亭,他才收回目光。
玉妩原以为他不会驻足,便只站在亭前,欲目送他远去,见状忙往前迎了半步。
裙衫轻动,她仰着脸,眉眼间是温柔笑意。
“王爷此去必定能大败敌军,凯旋高歌。妾身会去佛寺进香,祈求王爷万事顺遂,平安归来。”她在等待时早已将送夫出征的淡淡愁绪压下,此刻含笑鼓舞,盛装之下娇丽夺目,更胜长空骄阳。
周曜忍不住也笑了,“但愿如你所言。”
玉妩狠狠点头,“定会顺利的!”
说着,又踮起脚尖叮嘱,“王爷也该保重自身,梦泽和柔嘉都等着呢。”
就只是那俩小的等他吗?
秋风拂面,美人芙面悦目,含笑的眉眼更如春风柔暖。周曜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被人在长亭送行,倒觉这媳妇儿娶得当真不亏。在宫里时的冷沉心绪被她的婉转笑意尽数驱散,一时间心血来潮,微微躬身凑近,觑着她低声道:“等我回来。”
说罢,唇角微挑,夹动马腹疾驰而去。
玉妩目送他远去,直至官道迂回,杨柳成排,将他的身影尽数掩去,才慢慢回过神。
刚才离开时,他是在笑吗?
*
回王府的路上,玉妩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倒不是担心周曜出征的事。
她的感觉有时很敏锐,若真有大麻烦,总会有些异样,就像祖母过世前和父亲横遭贬谪的那阵子,总会心慌,无端从梦里惊醒。周曜这回出征,她倒没觉得慌,甚至颇觉踏实。毕竟以淮阳王的战功和缜密,遇到曾交锋过的对手,定会能做到知己知彼。
甚至她觉得,自打边疆起了战事,周曜就算病着也没少琢磨,并非仓促上阵。
周曜说过他命大,玉妩也这样期盼。
之所以空落,是有些不习惯。
这大半年她住在王府,每日里除了清漪院和后院,便是到映辉楼给周曜送饭。最初对病情的担忧消弭后,她偶尔望向映辉楼时,心里都知道,淮阳王就在那里。哪怕阴晴不定,难以相处,他都在离她不远处。
如今,却将相隔千里。
想到映辉楼将会空置一阵子,她无需再每日操心药膳,到那边送饭,提心吊胆地怕他突然翻脸,玉妩心底涌起的不是欢喜轻松,而是空落,甚至有些怅然若失。
这般感觉,她自己都十分意外。
玉妩靠着软枕,闭上眼时,脑海里仍是周曜策马离去的背影。
她低低叹了口气。
马车进了城门驶过长街,在王府前缓缓停稳。
侍卫们如常行礼迎接,因周曜大病已愈生龙活虎,都打着精神头,不像前几个月那般散漫懒惰。到了里头,佛宝打起车帘扶她下车,旁人牵马离去,一切都井然有序。
但映辉楼那边却是空荡的。
狄慎不在,周曜也不在,王府里就剩她和孙嬷嬷撑着了。
玉妩恋恋看了两眼,心里暗自鼓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