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妩端正坐好,双手叠放在膝盖。
微乱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
她轻轻掀起侧帘,看到马车行驶在王府外的甬道,有郁郁葱葱的槐树越墙而出,揉碎斑驳的树影。而周曜披甲策马走在旁边,双腿修长,身姿昂扬,虽是一副冷厉威仪不可侵犯的姿态,却无端令她觉得心安。
藏在心底深处的忐忑,亦悄然消弭。
有淮阳王在,她还怕什么呢?
*
信国公府门前,潘氏就没这般心情了。
昨晚乔公度仓促造访,转述了周曜的条件后,潘氏下意识便是拒绝,至于老公爷,更是当场勃然变色,气得差点从病榻上坐起来。不过乔公度巧舌如簧,加之乔陆两家早已上了一条船,陆家即便再不情愿,也没法拒绝。
半盏茶后,老公爷终是点了头。
潘氏昨晚气得心口疼,翻来覆去整晚都没睡着,这会儿脑袋都隐隐作痛。
她坐在厅里,越想越觉得生气。
气陆凝当初闲得没事去佛寺里招惹那祖孙俩,回京后被钟家那丫头哄得五迷三道,执意求娶。气她当时鬼迷心窍,怎就撮合了这么桩婚事,非但没把钟家女推进陆凝没法插手的火坑,反倒给她送了个王府孺人的身份。
如今倒好,淮阳王命硬没死成,那钟家女反倒飞上了枝头。
她一个出身伯府的诰命夫人,公府当家女主人,如今竟要给那钟家女行礼?
潘氏但凡想起此事,胸口就能堵得生疼。
但皇家威仪跟前,她毕竟不敢轻慢。
潘氏偏头,看到身着官服站在旁边的儿子陆凝,仗着旁边没人,低声抱怨道:“你祖父倒是会卖人情,乔公度那老贼三两句话,就让他点头答应了。敢情不是他亲自来迎,那淮阳王跟咱们素无往来,闹这一出,还不是为了作践!”
“母亲慎言!”陆凝低声。
潘氏却还是气不过,恨恨地咬了咬牙。
“王府怎么了?咱们幼薇嫁进楚王府,不也是皇家的人?那还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能立时拜宗庙进谱牒的,比她那冲喜过去的孺人强多了!再说淮阳王,不就是个会打仗的武夫?楚王殿下也是文武双全,也没见如此嚣张,到咱们公府跟前摆谱!”
极低的声音,却满含怨怼。
仿佛一旦涉及玉妩的事,她便格外嘴碎,不复公府女主人的端庄沉稳。
陆凝想起深藏在心底的娇丽眉眼,想起她站在马球场外的树荫下,被一群人远远指点,想起他后来听到的满城风雨,心里被钝刀割着似的。
淮阳王素来骄横,嚣张摆谱也不是头一回。
唯有玉妩……
陆凝昨晚整宿没睡着,此刻瞧见母亲沉着的脸,心中愈发烦躁,低声道:“若非母亲当初强行退亲,故意仗势欺压钟家,败坏玉妩的名声,何至于此?佛家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母亲既做了仗势欺人的事,就该想到有朝一日或许会原样奉还。”
“你怎么说话呢!”
潘氏闻言大怒,腾地拍案站起身。
陆凝偏过头,避开她的怒气。
为着这事,母子间已吵过不知多少回,今日这宴席,陆凝早已做好了诚心致歉的准备,便是淮阳王让他跪地,也无不可。
感情掺杂了利弊权衡,他选了退让和再图别计,以至万劫不复,他确实欠她良多。
陆凝十指紧握,望向府门口。
日影渐渐挪到了屋顶,洒在地砖上的阳光颇为刺目,公府的大门洞开,门房们恭敬侍立在两侧,是迎接贵客的礼仪。须臾,府门前人影一晃,负责传讯的管事小步快跑过来,周遭众人亦站得愈发笔直。
陆凝知道,他们应该是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提醒潘氏收起怒气,而后迎向门口。
绕过影壁,外头脚步齐整,车轮辘辘。
陆凝同潘氏行至外面,就见巷中人影幢幢,一辆华盖马车在公府的石狮子前缓缓停稳,流苏香帐微微晃动。马车之畔,淮阳王矫健策马,那张脸清冷倨傲,随意顾盼之间颇有睥睨的气势。再往后,王府的侍卫衣甲严整,各自肃目。
那仪仗架势,算得上隆重二字。
陆凝的目光落在香车,像是要穿透锦帐窥入厢内,率众屈膝跪地,齐声拜见。
俯首的时候,他偷偷抬眼。
他看到淮阳王翻身下马,佩剑轻动。
他看到仆婢簇拥,身着绫罗的佛宝掀开帘帐,捧住了里头伸出来的那只手。而后,玉妩躬身而出,云雾般堆叠的发髻间有金钗衔珠,轻轻晃动。女子垂首的姿态熟悉之极,从前是少女的娇憨,此刻又添了几分柔婉,轻盈得似不胜凉风。
裙裾摇动,环佩微响,她下地站稳,眉目淡然。
周曜伸手揽在了她的肩上。
这样亲昵的姿势,原本不该摆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
但周曜向来我行我素,便是宫廷规矩都可视若无物,这点所谓的礼仪更不放在眼里。他今日原就是来耀武扬威,杀鸡儆猴的,没打算像楚王那样礼仪周全,博贤德之名。既是算账,说话行事全凭他高兴,管什么旁人目光?
当初潘氏仗势妄为,欺负玉妩无力反击。
他就是要让陆家知道,她并非幼弱孤女,无人护持。
她如今是他同衾共枕的孺人。
容不得任何人蔑视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