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已经到中夜了, 寒气一分分泛上来,让人忍不住打寒颤。
沈晚冬感觉身子有些乏,简单地梳洗了下,将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坐到方桌跟前的椅子上头。她用银簪将油灯挑亮了些,把那个从唐府带出来的包袱抱上桌。包袱是杜老先生的破袍子,很脏,味道也不好闻,血迹早已干涸,与污泥混在一起。
沈晚冬轻抚着袍子上的破损和血污,她不敢想象被捕入狱的那些日子,老先生究竟被如何虐打?!他的舌头被拔掉,牙齿被敲光,又是如何痛彻心扉?!
沈晚冬鼻头酸了,她打开包袱,从纸堆里拈出一页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笔画遒劲有力,略有些潦草,地牢实在昏暗,老先生视力不佳,身子极差,有好些字写在了一起,亦有好些字错位,难以辨认。
老先生的文章多是关于文字、音韵、训诂的,非有一定学力,难以卒读,她也只能看懂一小半,日后若要整理成册,必定得请翰林学士和经师校勘补缀。
每每想到老先生,沈晚冬就忍不住掉泪。
直到如今她才知道,爹爹多年前竟和杜老是旧友知音,三十多年过去了,爹爹一贫如洗,早已远赴黄泉;杜老名满江东,晚年却劫难重重,毕生的心血付诸一炬,怕是在唐令当政的年岁里,残稿永无面世之可能。
不知不觉间,泪珠砸到麻黄纸上,将字化开,晕成墨花。
沈晚冬急得忙用袖子去擦,正在此时,她听见门那边有响动,猛地回头,瞧见窗子外头有个黑影猫着腰一闪而过。
沈晚冬大惊失色,忙从枕头底下将匕首翻出来,她一手护住肚子,另一手拿着刀,小心翼翼地往门那边移动。才刚老梁送她来客店时说,这家店主夫妇和他交情匪浅,地方也偏,离他家极近,而且往来食客大都是熟面孔,是可以放心住的。
那外头是谁在偷窥?
沈晚冬深呼吸了口气,高声问了句:“谁在外头?明海,是你么?”
外面静悄悄的,除了夜风呼啸,再无别的声音。
沈晚冬一把将门打开,她屏住呼吸,手紧紧抓住匕首,头探出去,左右去看,外头黑糊糊一片,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难道,已经躲起来了?
正在此时,沈晚冬闻见股香浓的味道,低头一看,原来门口摆放着个木盘,盘子里放着个黑砂锅,一碗药,一盘腌萝卜,还有盘金丝党梅。先前在家时,她嫌安胎药难喝,明海就叫厨娘给她做了好些酸甜可口的金丝党梅,他总是把什么都考虑到。
沈晚冬扶着腰艰难蹲下,打开黑砂锅的盖子,鲜香登时扑面而来,是鱼汤。汤汁是奶白色的,里头隐隐飘着几块鱼肉,最上头浮着撮芫荽末儿,只是闻闻就让人食指大动。
不用问也知道谁给她送来的。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从楼梯上响起,没一会儿,楼梯口逐渐变亮,只见胖店主端着烛台,笑呵呵地给她打躬,瞅着地上的鱼汤,恭敬道:“这汤是小人炖的,正好给夫人补补身。”
“才刚是你在外头?”沈晚冬皱眉,疑惑问道。
“正是小人,梁校尉走之前再三叮嘱过,要给您准备宵夜。”胖店主脸有些红,他轻咳了声,斜眼瞅了下楼梯尽头,似乎在请示某人,随后低着头,笑道:“更深露重,小人给您端个暖炉上来吧。”
“不用了。”沈晚冬淡淡说了句,瞅了眼地上的鱼汤,把门用力关上,什么人嘛,藏头藏尾的,伤了人后连句好话都懒得说,好,那我也不说,咱们就这么耗着吧。
沈晚冬恨地将薄被摔到床上,刚脱了鞋,忽然想起门好像插上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门闩抽出来,侧着身子贴在门上,仔细听外头的声响,谁料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哼!”
沈晚冬气得踢了脚门,她忘了自己此时赤着脚,这一脚下去,把脚指头踢得生疼,想要弯腰去揉揉,可肚子又大,够不着。沈晚冬感觉越发委屈,扁着嘴,扶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澡盆那边,拧了个湿手巾,擦了下脚,这才上床去睡。
也不知是不是昨儿白天去过唐府,又帮着给吴远山擦洗伤口上药,这会儿真是累了,可客店毕竟比不得家里,床上的褥子很薄,她身子又笨重,翻来覆去,怎么都睡的不舒服。
在家时,她习惯背靠在那人身上睡,如今总感觉空落落的……
楼梯口
胖店主端着木盘,低头,恭敬地立在一边。他偷偷地瞅了眼面前站着的侯爷,好家伙,这大个子往这儿一戳,跟座小山压下来似得,蜡烛就这点微光,全叫他给遮住了。
“侯爷,兴许小人手艺太差,夫人只是闻了闻,就让小人端走。”
荣明海皱眉,垂眸瞅了眼木盘上的安胎药和鱼汤,怎么回事嘛,按说她这会儿该饿了,一定要吃点零嘴,在家时,他老说会坏了牙,非逼着她洁牙、漱口后才让她睡,难不成气饱了?
一想到这儿,荣明海就急,开什么玩笑,那仨就是他的命,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他真会疯。
才刚他偷摸跟在冬子后头,等着她上了二楼的客房,这才现身。他忙不迭让店主去炖汤、熬药、去府里拿金丝党梅来。刚吩咐罢,老梁就从楼上下来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却故意冷着脸,手紧抓住长刀,斜着眼瞅老梁,本来嘛,女人不懂事,你小子也不懂?趁着老子进宫的空儿,竟敢带她去唐府,还把吴远山给弄出来了!
他还没说话,老梁却先开口了,瞪着他,道: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吃醋?行了,你也怪不着她,她是个心热的孩子,去唐府多数是为了杜大人,骨子里是有股侠气在的,比你强多了。
说罢这话,老梁瞧着他,鄙夷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说:我家去了,你老婆孩子,自己多留些心吧,管好那张臭嘴,别喝了几口马尿,就满嘴胡吣。
当时他就红了脸,吭吭哧哧的,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等老梁走后,他偷摸上了楼,趴在门缝偷偷瞧她。她才刚洗了脸,坐在桌前,捧着杜明徽的遗稿痛哭,瞧得出来,她是真的敬重杜明徽。其实他早都想将她父亲与杜老的关系告知,不过这里边牵扯了唐令,说出来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他宁愿她一辈子都活得糊涂些。
他在门上趴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听见店主端着鱼汤和安胎药上来了。他疾步走过去,接过东西,刚准备敲门进去,可拉不下老脸。故意咳嗽了两声,谁料里头这家伙竟没听见,还在哭。
好么,幸好他跟来了,若是这客店真有个江洋大盗,人家在外头给她吹点迷香,想来这傻子都不晓得。
他真是又气又心疼,将木盘重重地放在门口,果然,她这回总算是听见了,吓得小脸惨白,一手护住肚子,另一手拿着匕首朝外走。
他赶忙往楼下跑,并将静立在楼道里的店主给推了上去。按说冬子一看见金丝党梅,就该晓得他就在客店。
拒绝吃,怕是还是在生闷气。
一想到此,荣明海就心疼不已。
“你!”荣明海勾勾手,让一旁的胖店主到跟前来,他摸着自己长刀的刀把儿,冷声道:“去夫人房门口铺张褥子,再把二楼所有住客都赶出去。”
“侯爷,这……”胖店主有些迟疑,这半夜了,大家都已经睡下,如此赶人走,好似有些不厚道。可是,他怎敢得罪安定侯这活土匪,否则脑袋怎么掉了怕是都不知道。
“是,小人这就去。”
胖店主赶忙上楼,挨门挨户地敲门,没一会儿就把所有住客给叫清醒,并打躬作揖地请诸位客官收拾东西,说是另外准备了地方给你们住。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要紧事,一个个惊慌失色,相互交头接耳,而后有些人上火,高声指责胖店主,凭什么在半夜赶人走,又不是少给你银钱了。
正在胖店主不知如何应对时,角落那间房门忽然打开,从里头走出个身怀六甲的大美人,她倒是穿得齐整,只不过好似也是才刚被吵醒,长发披散在肩上,在微弱烛光下,倒另有番风情。
“怎么回事?”沈晚冬扶着腰,皱眉问道。才刚她才有了点睡意,就被外头的吵嚷声给闹醒,出来一看,好似店主在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