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荣明海看向唐令,十分欣慰地笑道:“咱们姑娘既有此志向,那是再好不过的事,莫若就请杜大人在旁指点教授,也是一桩美事,督主觉得呢?”
“咳咳。”
只听杜明徽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瞪了眼荣明海,朝着东边的方向恭敬抱拳行礼,淡淡拒绝:“老朽承先帝和太后重托,教授皇上学业,战战兢兢,从未有片刻放松。”
听了此话,沈晚冬脸有些发烧,老先生还是嫌弃她出身风尘,不愿自轻了身份指点教授她。也罢,今儿的目的已经达到,日后借着叔父的权利,纠集些宗师学子,主持修个私家书目也是好的。
可就在此时,她瞧见杜明徽从怀中摸出个“经折装”的古籍(注7),又从袖管里拿出支毛笔,轻旋出笔帽,将笔和古籍递给沈晚冬,笑道:
“老朽还不知姑娘芳名。”
沈晚冬忙恭敬接过笔,打开经折古籍,在首页认真地写下“沈晚冬”三个字,复将书笔举过头顶,送还给杜明徽。
“字也不错,日后可帮着老夫抄写经籍。”
杜明徽淡淡地说了这句话,他眯着眼看书页上的名字,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无比震动,错不了,这姑娘的字和那人的字几乎一模一样,是有家学渊源的。
当年沈老弟钦善可是逆贼慕棠的关门弟子,才学横溢,尤其精通小学,虽与他政治立场不同,但于学术,他二人却又是知己好友,那辨学术考源流的话,正是当年沈老弟与他论道数日之后所说。
慕棠三十多年前兵败如山后,沈老弟竟也失踪,这些年他不知暗中寻访多少次,连半点消息都没有。哎,造化弄人,他的女儿竟沦入风尘,可怜可叹。
不对,那阉狗唐令是孩子的叔父,瞧他的年纪,倒是与逆贼慕棠之孙相仿,难不成沈老弟的失踪,竟?
杜明徽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事太大了。
“咳咳咳。”
杜明徽咳嗽了数声,仍是一副清高自傲的态度,冷眼瞅了番唐令与荣明海这等争权夺利的俗人,道:“老朽明早还得进宫教授少帝,时候不早了,告辞。”
荣明海与唐令同时起身,要去送杜老。
谁知杜明徽大手一挥,十分嫌弃地瞪了眼这两人,将自己的鞋子脱下,踢给赤脚的沈晚冬,随后招手,让阿大阿二将软轿抬来,坐了上去,淡淡说了句:
“两位大人不必客气,就让小姑娘送送老夫。”
众人大惊,这老头子虽未答应收了沈晚冬,可却将鞋子脱给了她,是不是暗示有种传其衣钵的意思在内?
难得啊,这小姑娘竟有这种福分,怕是以后就不用做冬蛇了。
沈晚冬忙穿上老先生的大鞋子,脚立马感到一阵暖意,她激动地浑身颤抖,口干舌燥,可仍保持着得体微笑,给唐令微微屈膝行礼,便随着杜老的软轿一齐朝外去。
在出府的路上,杜老始终闭眼小憩,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待上了马车后,才掀开车帘,对她笑道:改日姑娘到老朽府上来,老朽先考校一下你的小学根砥,这是条枯燥艰深的路,慢慢来,不着急。
沈晚冬眼里泛着泪,赶忙跪到泥地,恭恭敬敬地给沈老磕了三个头,目送着沈老的马车远去。
正在此时,荣明海大步从唐府走了出来,他赶忙过去将沈晚冬扶起,轻揉了下女人的柔发,啧啧称叹:“你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好姑娘,那日白云观一别,我真是有许多话要跟你说。才刚出来时,看见你叔叔家里有个“醉月亭”,你在那儿等等我,我去送一下舅舅,他脾气大,又不怎么待见我,我可不敢失了礼数。”
说罢这话,荣明海眨眨眼,俯身凑到沈晚冬耳边,小声道:“顺便,再在他跟前给你说上两句好话,这下咱们可真要成一家人了。”
沈晚冬红着脸,忙推开荣明海,小声说了句:你去吧,我在醉月庭等着你。
马车内,杜明徽抚着古籍的页册,看着沈晚冬三个字发怔。
三日前,外甥女文珊忽然来府,多年未见,这丫头还是那般孱弱,一脸的病容,眼睛哭的又红又肿。说:请舅舅去一趟唐府,帮一个叫沈晚冬的姑娘,其他话也不必说,就是夸两句那沈姑娘便行。
他杜明徽是何许人也,怎会踏入唐府半步。
谁知文珊竟给他说了件关乎麒麟的隐事,她说亏欠沈妹妹,如今就算让她割肉流血,都要极力帮衬沈妹妹。说罢这话,文珊竟又犯了疯病,拿匕首割自己胳膊上的肉,逼他去唐府。
他虽气文珊糊涂,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可一想到皇家和荣氏这些年是如何利用戚家、又如何一步步打压戚家,活生生将文珊逼出一身伤病,他再也怒不起来,勉强答应文珊,就去唐府瞧瞧麒麟的生母。
谁知却发现这姑娘竟是……
“沈老弟啊。”
杜明徽食指轻抚着那几十年未再见过的笔画,老泪纵横,低声呢喃:“我该不该将关于唐令的疑惑告诉安定侯呢?如若说了,那孩子又该何去何从。”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车外响起个醇厚低沉的男声,是荣明海。
“舅舅,今儿你能来唐府,外甥真是觉得意外。”说到此,荣明海停顿了下,似有些畏惧,又似有些心虚,嘿然一笑,说了声:“也多谢文珊帮她,其实她真的很不容易,还请舅舅以后能好生指点她,让,”
“哼!”
杜明徽重重地冷哼了声,打断荣明海的话头,他最是厌恶这等喜新厌旧之辈,都快十年了,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还是没有生出半点感情。哎,当年若是顺了文珊的意,站出来反对这门政治亲事,说不定一切都大不一样,也不会接连发生这么多的不幸,造化弄人啊。想到此,杜明徽又无奈地一叹,他皱眉,压低了声音道:
“晚冬姑娘的父亲和唐令,算了,没什么。”
杜明徽终究没说出口,罢了,一切就看运数,这宗隐秘,他还是带进黄土里吧。
“舅舅不必说。”
荣明海冷笑了声,低声道:“其实外甥一切都了如指掌。”
第65章 醉月亭
沈晚冬将杜老先生的鞋子脱下, 捧在怀里,赤着脚朝醉月亭走去。已经四月底了,夜风也变得温柔至极, 撩动人的裙角和发梢, 暖暖的,让人对那深不见底的将来不再迷惑与恐惧。
醉月亭在荷花池边, 亭子不大,外头是一棵绽放得正好的玉兰花树, 里面则摆了张古树根制成的茶桌, 桌子旁有张青竹躺椅, 在星月夜躺在椅子上,一边品着略苦的茗茶,一边躺在椅子上看漫天星斗, 再潇然恣意不过了。
沈晚冬将杜老先生的大鞋子放在茶桌上,随后赤脚小跑到荷花池,坐到池边,看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黑乎乎的,但却随着月光泛着微弱光彩。
她净了下手,随后掬起捧水扑脸, 真是凉快!
这会儿荷花还未绽放,但残荷已经慢慢活泛过来,只等着天再暖些,就绽放满池的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