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令冷笑了声, 径直朝着吴府的花厅走去。
对于吴府,他太熟悉了。
上至吴远山每日接收的机密文书, 再到李明珠才刚被勒死;下至府里的后厨养了两条狗, 每日杀几只鸡, 他都了如指掌。
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像吴远山这种人的琐碎之事,而今竟也能进了他唐令的眼。当初他派玉梁毒杀吴远山, 为的就是斩草除根,他做事,从来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患。
得知玉梁失手后,他正准备调遣第二波杀手, 谁料传来小婉生产的消息。急啊,她怀了两个孩子,生死就只在眨眼之间。他赶忙让府里豢养的几个千金圣手们赶往沈府附近, 只要那边有点动静,就能立即入府救治。
还好,母子平安。
他是又高兴,又郁烦。
如果, 那两个小家伙是他的孩子,那该多好。
等回过神儿来准备料理了吴远山,谁知,这人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月后,吴远山以七品科道官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慢慢,他从区区科道官扶摇直上,一直爬到了都御史,抄了不少家,手上过了无数冤魂,成了皇帝身边最红的大臣。
好些人都在议论,吴远山说话、神态、行事都有些像他。一样的阴骘,一样的狠厉,一样的狡诈。
或许吧,他炮制了党人之祸,让吴家家破人亡,又把吴远山阉割,吴远山恨他,做梦都想弄死他,怕是每日都在脑子里千刀万剐他,所以在不知不觉地学他,与他越来越像。
这不是什么好事。
正思虑间,唐令听见不远处传来阵脚步声,抬眼看去,吴远山两手背后,面带微笑,一步一步地往出走,波澜不惊,完全瞧不出半点那种刚杀过妻子的惊慌,实在太平静了。
“吴大人,你手抖的毛病,如今好些了么。”
唐令笑了笑,站在小院的最中间,下巴微抬,傲然地看着吴远山,毫不遮掩地嘲讽:“那条铁链,用的可还趁手?”
吴远山登时愣住,缩在袖中的手又开始发抖,甚至还有些痉挛。
他屏住呼吸,莞尔微笑,侧过身子,做出个请的动作,却瞧见唐令端铮铮站在原地,并不动弹。
明白了,这条阉狗根本不屑登堂入室。
“来呀。”
吴远山拍拍手,正准备让下人搬张椅子来。谁料却瞧见心腹侍卫“李详”搬了张红木椅子,疾步从里头出来。
怎么回事,他并未吩咐李详做此事啊。难不成?
吴远山大惊,他早都知道府里有唐令的细作,查了许久都未查出蛛丝马迹,还平白冤杀了好几个忠心耿耿的死士,没想到啊,他信任了四年的李详,竟是唐令的细作!
“呵。”
唐令瞧见吴远山那幅阴沉的模样,不禁冷笑了声。他安坐在椅子上,胳膊懒懒地搭在护手上,微扭头,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的李详。不错,吴远山已经慢慢从身边最信赖的侍卫死士查了,迟早会查到李详头上,是时候把李详撤出来了,否则,那人也藏不住了。
“吴大人,本督的密探吃了你四年米粮,你不介意吧。”
“无妨无妨。”
吴远山只感觉手抽得更疼了,都抽成了鸡爪状。他面上倒是从容淡定,缓缓地走下台阶,行至唐令身前一丈远近时停下,躬身行了一礼,笑道:“李详伺候督主和伺候下官,都是一样的。不知督主今日来吴府,有何指教?”
“你把麒麟交出来。”唐令瞟了眼吴远山,淡漠道:“孩子该回家了。”
“什么麒麟?”吴远山皱眉,瞧着十分茫然,身子稍稍往前凑了些许,从怀中掏出块雕成麒麟的美玉,双手捧给唐令,道:“督主莫不是说的这块玉?您要是喜欢,下官这就送给您。”
“呵,吴大人昔年被称作明珠小相,凭借的就是这张厚厚的脸皮,本督实在佩服。”
唐令垂眸,唇角勾起抹嘲讽,挥挥手。
只见一旁静立着的孙公公立马上前,将怀里抱着的那口黄花梨木的大箱子平置在地上,打开,随后又退回到唐令身后。
“咳咳。”唐令轻咳了两声,从袖中掏出方帕子,捂住口,扫了眼箱子中成摞的麻黄纸,轻笑道:“吴大人点点箱子里的东西吧,这几年你贪污受贿的罪证,可全在上头记着呢。咱们就说说最近一件,你收了江西候补道八万两雪花银,却不办事,还派人暗杠了人家一道,可怜哪,抄家流放,妻女皆沦为娼妓,还不如找本督呢,起码不会家破人亡吧。”
“督主这意思,是要威胁下官?”吴远山脸色有些发白,眯眼瞅向麻黄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笑道:“皇上早知道下官贪,可一句话都没说,照样委以重任。”
“不错。”唐令轻拂了拂下裳上沾到的微尘,看着吴远山,挑眉一笑:“吴大人是聪明人,知道皇帝用你,有朝一日也会弃你,只不过是时间短长的问题罢了。你信不信,本督有本事让你很快卑贱如泥,连在地牢时的样子都不如!”
吴远山身子一震。
地牢,是他毕生的噩梦。无边无尽的黑暗,凄厉的惨叫,浓郁的血腥味儿,还有痛彻心扉的羞辱……直到今日,都让他的骨头颤抖。
男人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两下,他怒瞪着唐令,想下令让埋伏在暗处的死士出来,斩杀了这恶毒的阉人。可是,连最信任的李详都是细作,那他还有能信任的死士么?唐阉狗敢孤身一人大摇大摆地进他吴府,那必定做了万全的准备。
吴远山干笑了两声,淡淡地对着东边的树丛说了句:去把孩子带来。
说罢这话,他从怀中拿出假胡子,直勾勾地盯着唐令,木然地将胡子贴在脸上,没有半分羞愧!
刚刚弄好胡子,身后就传来阵脚步声。吴远山转身,不再虚伪狡诈,面上带着和蔼的笑,蹲下身子,张开双臂,迎着麒麟过来。
麒麟刚刚走到他身前,他立马将孩子拉入怀中,轻抚着儿子的柔发,目中泛着泪花,柔声道:“孩子,你该回家了。”
“这么快呀。”
麒麟嘴里还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道:“回去又要被舅舅逼着写字,我还想在胡子叔叔这里多待几天呢。”
“傻瓜。”吴远山将痛苦眼前,痴痴地看着至亲骨血,抓住儿子的手,就是不愿意放开,宠溺笑道:“男儿志在天下,小时候得多学些本事,你舅舅是为了你好,知道么?咱们是男子汉,不能逃避。”
“好吧。”
麒麟抿着唇一笑,张开小胳膊,上前搂了下胡子叔叔的脖子,四下瞅了番,眨巴着眼,疑惑问道:“我家里人没来接我么?”
“孩子,你跟我走。”
唐令起身,笑着朝麒麟勾勾手,柔声道:“我送你回家。”
麒麟不认识眼前这白头发的怪人,有些畏惧地朝吴远山身上缩,他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