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倒罢了,只是那杜明徽是出了名的目无下尘,压根瞧不起唐令这等权阉,竟然会来晚宴?
果然,众臣皆起身出列相迎,而唐令更是亲自从上首高座下来,疾步向殿门口走去。没一会儿,两个小太监率先躬着身打帘子,随后,两个衣着简素的家仆抬着个小软轿进来。
软轿上坐了个六十上下的老者,容长脸,高鼻梁,花白须发,一派的儒者风雅,可眉宇间又不失傲然之色,此人正是翰林院的编修杜明徽。这杜明徽不苟言辞,竟也不避忌讳,穿了身月白色的儒袍,脚蹬双粗布厚底皂靴,哪里是来赴宴,简直就是来奔丧。
紧跟在软轿跟前的是荣明海,他倒是意气风发,穿的也喜庆,但还是十分有礼地侍奉在舅舅杜明徽身侧,并不敢拿侯爷的架子。
“老大人,本督没看错吧,您老竟会来?”
唐令笑着抱拳见礼,赶忙让人去他的座位跟前加了两个座儿,一个自然是荣明海的,另一个则是这杜明徽的。如此吩咐罢,唐令亲自上前去扶杜明徽起身。
谁知这老人竟挥挥手,淡淡说道:“老朽今日腿疾发作,起不了身,唐督也不必来扶了,阿大阿二,抬我入座吧。”
唐令一愣,并未恼,只摇头无奈笑笑,他是知道这老头的心思,太清高太傲了,不愿意踩一下他的地,更不愿坐一下他的椅子,故而坐着轿子赴宴,绝不落地。
唐令瞧见杜明徽入座后,又看向“老友”黑鬼。
只见荣明海大手一挥,让心腹老梁抱着贺礼上前来,他将老梁手中捧着的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把短剑,拔出,腕子一扭,耍了个剑花,两眼盯着泛着寒光的剑身,指头弹了个响儿,笑道:“这把剑是先帝赐给本侯的,削铁如泥,是让本侯斩尽天下奸邪。如今正逢唐督生辰之喜,本侯借花献佛,将此剑赠与唐督。”
唐令淡淡地瞅了眼那把毫不起眼的短剑,冷笑了声,说了两句客气的话,正要收下时,谁知瞧见荣明海拿手挡了下,只交给他剑身,并未给他剑鞘。
“此剑毕竟是先帝所赐,本侯不敢忤逆先帝在天之灵,就送唐督剑身,本侯拿剑鞘,希望有朝一日,此物还能合而为一。”
荣明海说这话的时候,一派的云淡风轻,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终有一天会将唐令拉下马,用此剑斩除此奸邪权阉宦。
“哈哈哈!请!”
唐令竟哈哈大笑,并未着恼,眼中反而流露出赞赏之色,他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请荣明海上座,又叫人去抱珍藏的四十年老绍兴黄,今儿一定要和侯爷不醉不归。
待老酒端上后,唐令让孙公公去给杜明徽及各位大人斟酒,众人自然是要敬督主三两杯,尤其是荣明海,连住与唐令干了十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祝寿淡话,便归座儿,拿着筷子大快朵颐。
唐令见杜明徽并不饮酒,只是喝着自己带着的苦茶,他冷笑了声,暗骂这老鬼实在是不知好歹,给人没脸,不过他到底是三朝老臣,如今更是帝师,连太后都得恭恭敬敬地尊他,罢了罢了,让他一道又如何,谅他也翻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老大人,酒菜可合您的胃口?”唐令笑着询问。
“唐督主,你太客气了。”杜明徽拿着紫砂壶饮了口茶,淡淡说道:“本官也是受人之托,来贵府瞧一位文才极好的姑娘,看罢就走,她在哪儿?”
受人之托?
唐令眉头微皱,想起了,听探子回报,当日小婉从白云观下来后,那戚文珊也紧跟着下山,让家奴韩虎拉了辆驴车,带她连夜回大梁。这女人并未回侯府,而是去了她舅舅家,她舅舅不让她进门,她就跪在大门口,也不嫌丢人,一直跪到准许她进去为止。
难道杜明徽能来府里,是戚氏去求的?这事和小婉有关么?难不成小婉此番为他献舞祝寿,目的不纯?
唐令并未将不满表现在脸上,招招手,叫孙公公去让乐师准备,并让人去请小姐和翩红,告诉她们可以入场了。
偏殿里的沈晚冬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荣明海的笑里藏刀、杜明徽的目下无尘、唐令的大气隐忍还有诸官的复杂笑意……但愿吧,但愿这次一切顺利,能不能把自己脏了的名声洗干净,全在今夜!
正殿里的乐师们已经将琴、鼓摆放好,殿中间的所有舞姬也退出,婢女们又抱来捧蜡烛,点在落地铜灯盏上,大殿登时又亮了几分。
沈晚冬此时甚是紧张,口干舌燥,手心都渗出了汗。
正在此时,准备上场的翩红提着长剑走过来,轻捏了下她的腕子,并且扭转着脖子和腕,莞尔一笑,小声道:“不用紧张,你就拿出当初弹《楚汉》时的那种狠劲儿,我虽不知你又要做什么事,但我感觉,肯定比上次更惊世骇俗,不过好在这回不是踩着我的头了。”
这番话将沈晚冬逗得噗哧一笑,紧张的情绪登时消减几分,其实换个角度看,她与翩红性情挺像,还是可以相交的。
只听外面响起羯鼓密集地咚咚之声,第一支是翩红跳的武舞,曲子是唐玄宗所做的《春光好》,相传当年玄宗喜击羯鼓,正逢满园杏花绽放,当即作此曲。
当羯鼓再次密敲而来之时,翩红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足尖一点,飞身跃入正殿中间,登时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她此时就似变了个人,有如易水之上的少年侠客,随着鼓点的节奏舞出逍遥剑气,腰肢虽柔,可腕子上的力气却大,剑声竟似要盖过羯鼓之声。
当少年之剑舞罢,只听乐师又弹奏出铮铮然的秦筝,琴音有若金戈铁马,排山倒海而来,而翩红这会儿也似乎醉了,柔软腰肢朝后极力弯曲,做出醉卧沙场之状,转而间,收剑倒地,头枕着长剑,眼闭着,嘴角含着笑,似乎已经微醺了。
只听此时,古琴悠然之声响起,武舞已经结束,文舞要开始了。
沈晚冬紧紧地抱着琵琶,将鞋子脱下,在脚腕上绑了串铜铃,准备赤脚上场。
她略向大殿扫了圈,果然,所有人都被翩红的舞姿所倾倒,就连唐令都不仅拊掌微笑,与荣明海对望一眼,点头赞许。好,气氛果然被这天下第一舞姬带热,接下来就该她出场了!
可就在此时,沈晚冬发现那位杜明徽摇了摇头,脸上颇有几分不屑之色,好似对翩红的舞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头靠在软轿上,闭眼小憩。
沈晚冬一惊,如果杜明徽连看都不看一眼,那她费劲心思,不就打了水漂了么。
算了,不论如何,先跳完再说,她还有后招!
第64章 关雎
素手急拨琴弦, 弹出串轻快欢愉的前奏。
沈晚冬抱着琵琶,旋转着出场,因衣衫过于轻薄, 故而只要稍微动作, 就有凌风飘然之感,她微微屈膝, 莞尔浅笑,给唐令福了一礼。
而正在此时, 从偏殿里鱼贯行出四个穿着水绿色裙衫的绝色舞姬, 她们梳着大辫子, 手上抱着描了杏花的羯鼓,并未有任何簪环装饰,犹如江南溪边的浣纱女, 明艳而淳朴。
她们四人轻移莲步,手轻拍着鼓面,左右各站了两人,将沈晚冬拥簇在最中间, 恰似荷叶捧着湖心最娇艳的那朵荷花。
五人皆正当妙龄,或扭腰又或摆手,用娇如黄莺的声音轻轻吟唱《关雎》: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沈晚冬一边跳着,一边扫向在场的所有男人。唐令自不必说,面带微笑, 眼里流露出来的温柔宠溺怎么也遮掩不了;而荣明海也是相当高兴,两眼直盯着她,手指还在桌面上轻轻地点动,来合着鼓点与琵琶的节奏;至于其他男人,此时更是兴致勃勃地看着她这条传说中的蛇蝎美人,有人点头微笑、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拊掌赞许……还有人似乎并不怎么感兴趣,比如那位须发皆白的杜明徽大人。
这杜明徽只是淡淡地瞅了眼她们几个,便拿起紫砂壶细品茶,再不多看一眼。
沈晚冬扭了个“飞天”之姿,再次拨动琴弦,这次,她的琴音稍显幽柔,与那四个女孩跳出在河边洗衣的动作,一齐唱《葛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