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站在萧邺面前的是真轻絮,被竹溪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郊外医馆关了将近两月后,她终是回到了自己呆了十多年的地方。
还没来得及热泪盈眶,她便被带到萧邺面前,原以为会得到一番温柔宽慰,却不想是提审一般的质问,轻絮那点欢愉的心就此灭了。
萧邺的那番话,听得轻絮晕头转向,她迷惑地问:“我何时侍奉过扶玉姑娘?世子,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不明白。”
见轻絮这般迷糊,李嬷嬷上前道:“轻絮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你伺候在扶玉姑娘跟前还未满一个月,虽然半个月前你们都忽然失踪了。”
轻絮却是一脸惊愕,她的记忆没出错不提,在她被人关押在暗室之时,曾一日一日的数着日子,可能数得并不十分精确,但她数的日子将近两月,一个月前又怎么会出现在侯府?
轻絮解释道:“世子,一个月前,我并不在府上,我不知是何人冒充我。”
“大约两个月前左右,我本是去府中的药局为扶玉姑娘取药,但在回去的路上被人蒙了眼,就此被关了起来。今日我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被装进麻袋里,我原以为自己性命不保,但没想到回到了侯府。”
萧邺看向轻絮,她没有必要说谎,那么在这两个月里头,问辞阁里的轻絮一直都是“假轻絮”,“假轻絮”来问辞阁定有所图。
他还没有理出个所以然来,琴刀的身影忽地闪了进来。
萧邺眼皮倏然一跳,就见琴刀一脸沉重地跪在了地上,琴刀双手向上高举,声音悲戚,“世子,属下无能,没能找到扶姑娘的尸首,只找到了几块破碎的衣袂和一个荷包。”
琴刀说的每一个字,传入萧邺耳中的每一刻,都让他如耳鸣一般,耳畔嗡嗡作响,仿佛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一眼便瞧到那几片嫩黄色衣袂。
一月前她言笑晏晏地在自己面前对镜梳妆,嘴里不时说着,她腿伤还没好,不想走动。而他扶了扶女人平滑的肩,一句不言便去了父亲那处。
回来时便见她滑倒在湿水中,将她抱到塌上后,见她身上的衣服湿答答的,他便任意拿了一身衣服,拿时没有注意,等到穿在她身上之时,他才发觉,这件嫩黄色的襦裙很是衬她,美得恍若九天神女下凡尘。
他也瞧到了那枚很入眼的锦囊,当日他要求她为自己做一个,她推脱了许久,见他态度强硬,终是应下。
后来他才发现,她应该是第一次绣荷包,她的速度很慢,每日都只做出一点点进程,在他的督促之下,方才快了些许。她虽做得慢,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认真思虑后才下手的。
他若是没有去公衙,便会拿着书卷坐在一旁,时常就被她温柔小意,又专注的神情吸了目光去,而后扔了手里的书卷,全心全意看她为自己做小东西。
那锦囊还剩一点点便要完成了,他原是想给她一个惊喜,拿着与她的赐婚圣旨,同她交换锦囊。这锦囊也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信物,却不想突逢异变,出了这样一个大意外。
看着拿在手心的嫩黄色衣袂,以及绣着青云和小字的锦囊,萧邺右眼皮又跳了起来,比之前跳得更快更有力。
萧邺的心头好像被利刃强硬地剖开,一下又一下地割着他的心肺,疼地他不能发出一点声息。
喉头霎时攀上一股腥甜,直冲冲便要往外而去,他原是下意识地要拿手去擦嘴,看到手心里的东西后,眉眼俱是伤痛,这是他珍爱之人留下之物,怎能让污秽坏了它们的干净?
萧邺生生地把喉间的腥甜咽下去,想到淮阳王和苏晴好的那些话,还有琴刀呈上来的这两件物事,他的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
强忍着心里头的酸涩颓然,萧邺颤抖的声音仍旧出卖了他,“没见到尸首,她就还活着。”
好半晌,又道:“我不认……”
重新坐回太师椅,他失神地望着手心里的物事,耳边却是响起来一阵琴刀的哽咽声。
“世子,属下是在京城郊外有名的食|人岭找到的衣袂和锦囊,这两样东西丢落在同一处,属下将整个山岭翻了几遍,都没有扶玉姑娘的踪迹。属下亲眼瞧见,山林里不少森然白骨,还有被撕|裂的人类躯体,所以……扶玉姑娘怕是凶多吉少了。”
琴刀原是想说,扶玉可能已经在野物的肚子里,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这话语太残忍直白,终是换了一个说辞。
分明将要入夏,萧邺只感觉入坠冰窖,这外头太冷了,他有点想要回那个有扶玉气息的被窝里暖暖身子。
眸光黯淡,萧邺扶着桌子起身,不冷不热落下一句,“我要休息了,你们都出去吧。”
接收到这样的命令,又见萧邺脸上面无表情,堂上三人面面相觑后,自觉还是听话地退下为妙。
当他们要从地上起身,却见走到屏风处的男人一只手按在上面,屏风上忽见一幕鲜|血,而男人继而踉跄着脚步,人沉沉地倒了下去。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当看到那一抹魂牵梦萦的倩影时,萧邺心头悸动不已。
他想上去瞧那朝思暮想的人儿一眼,双脚却如灌了铅石一般无法移动,他怕走上前后,那人便会消失,他不敢再贪心,只远远瞧一眼便足够了,他如是想。
当那道窈窕身姿缓缓转身,一张妍媚的面容出现在视线之中,他的眸子一下子就湿润了。
他听见那道舒缓地能拨动心弦的嗓音,慢慢道:“我要走了,再见。”
他开始恨自己方才怎么能如同懦夫一般不敢上前,他反悔了,用尽手段都要把她留在身侧才好,他奋力上前去抓她,她却再次消失不见。
目光在四周游走,她不见了,也不要他了。
他颓然地瘫坐在雪地之中,好不落寞。
寂静寥落的雪夜之中,忽然传来那道他熟悉的声音,“你总是这样,一点都不在乎我的想法,也不尊重我,在你面前许久,我也会累的。我真的要走了,这会回是真的。”
这道声音消散掉后,除了落雪声,雪夜中再没有听到别的声响,他忽然变得钝钝的,心如刀割,迟迟地出口道:“不要……”
萧邺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
昨日听闻孙儿吐血又晕倒,萧老夫人担忧地在床畔守了一下午加一夜,这会见他醒转,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心知孙儿此番寥落的模样是为了何事,于是避而不谈其他,只是道:“我已教人给你休了假,劳累了许久,这阵子便在府中好好休息才是。我们侯府又不需要你去挣什么功名,不用那么拼命的。”
萧邺清清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双眸子在帐子外扫了扫,而后又失望地收回目光。
萧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瞧我这坏记性,你好几顿没用饭,定是饿了,祖母喂你喝点清粥如何?”
言罢,萧老夫人的手中果真出现了一碗清粥。
萧邺无奈地朝萧老夫人笑了笑,语气淡淡的,“祖母,我只是多睡了一会,没什么大碍,手也好端端的,怎敢劳烦您喂我,我自己来便好。”
虽然没什么胃口,但他哪里能让老人家担忧,于是取过清粥,就着勺子用下一小碗清粥。
见他用完,萧老夫人笑眯眯地又端了一碗在手上,萧邺摇摇头,道:“我吃不下了。”
又道:“祖母为我担忧劳累了许久,快回去休息罢,我一个身强体壮的少年郎,身子骨好着呢。”
萧邺嘴上说是如此,但兵败如山倒,人的身子状况也是。
扶玉的香消玉殒成了萧邺的心疾,缠绕他心头久久无法放下,精神气一日一日的差下去,他大多时候少眠多梦,从来不多饮酒之人成了一流的“酒鬼”,真正地做到了百坛不醉。
在萧邺两个月没有上朝后,如今已是胤朝太子的萧怀琅再也看不下去,气急败坏地去了问辞阁。
但当他看到萧邺时,却不由得一愣,他几乎无法把眼前人和丰神俊朗的平阳侯世子联系起来,此时的萧邺,大概只能用“鬼样子”来形容。
一眼看过去,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原本一张英隽的面容清减了许多,几绺发丝松散地遮在眼前。
走的近了,萧怀琅又发现,他的眼底满是血丝,下巴耷拉着一丛胡茬子,憔悴地一点也无往日的风采,但依旧能感受到清贵的气质。
看他如此,萧怀琅心中如起了轩然大波一般,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无法吐出嘴了。
发觉有人来,萧邺将遮眼的发丝弄到一旁,倒是先开口了,“你如今不是应该很忙,怎么有闲心来我这?”
看着他,萧怀琅拿出轻松的语气道:“内阁中压了一大堆事务,你身为内阁首辅不急,我一个未掌大权的挂名太子也不需要很急便是。”
萧邺叹了一口气,整理一番仪容后,缓缓道:“我是有一小阵子没有去上朝了。”
“那哪是一小阵,我每日都记着,都将近两月了。”
萧邺请他坐下,有些不信道:“有那么久?你别诳我。”
萧怀琅安然坐下,道:“你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胡天海地地喝酒,自然无法知晓日月晨曦,是有两个月了。”
取出袖中的一卷信纸,萧怀琅拿在手上挣扎了许久,复又收回到袖中。
萧邺把这都看在眼底,他的心情依旧有些沉重低落,见萧怀琅一副扭扭捏捏的小姑娘作势,便存了取笑他的心思,“殿下不是要将东西给我,怎么到了我眼前忽然又变小气,不愿出手了?”
萧怀琅心知这是在调侃自己,这不轻不重的话,他并不在意,只是手里头拿着的信纸对于萧邺来说事关重大,他还未想好是否要给萧邺看,他怕让萧邺空欢喜一场。
萧怀琅手里抓着的信纸,便是当日药神谷少谷主虞隽写给淮阳王请求帮助的书信。
在来之前,萧怀琅已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几乎能把信纸上的每一个字背下来了,若是按信纸所说,扶玉此番便是用了计谋诈死,她人还好端端地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
萧怀琅沉默许久,终是决定将信交给萧邺,空欢喜便空欢喜罢,即便往后找不到扶玉,也能给萧邺留点念想,好过现在死气沉沉的“鬼样子”。
“这封信上的内容,你务必认真一看。”
萧邺接过信纸,正要打开,便听见萧怀琅在一旁道:“扶玉姑娘或许没死。”
见萧邺看向自己,萧怀琅道:“你看过信纸便明白。”
萧邺麻利地打开信纸,看完第一遍后,他又不可置信地反反复复地再看了十多遍,确认每一个字都记在脑子里头,更没有看错后,他拿眼瞧萧怀琅,“这是哪里来的?可靠吗?”
“你还记得当日安插在太子身边的那个禁卫军吗?就是你在船上留下性命的那一个,他被太子调到淮阳王身边当差,在淮阳王死后,他一时起了贪念,便偷了淮阳王的金银珠宝,这封信纸正好夹在里头,不巧被他一道偷了出来。他发现信纸后原想给你,想凭这升官发财和拿解药,但你前些日子闭门谢客不见人,正好被上门的我撞到,他这才交给了我。”
经过萧怀琅的一番提醒,萧邺终是想起来那人,当日他只留下这一个刺杀自己和扶玉的刺客,让他回到太子身边成为自己的眼线。
苏尧明同淮阳王合作后,太子也和淮阳王有了来往,那眼线之前并未给萧邺带来什么重要讯息,他原本将这人当做废棋,没想到却给自己带来了比什么都让他高兴的好消息。
他宁愿扶玉是从身边离开,也不愿她香消玉殒,她还活着,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此时也不再去计较扶玉是否是主动离开的,只想着接下来把人找着,接回自己身边成亲,那么就圆满了。
萧邺心里头那颗沉寂已久的心终于有了微漾,他的眉毛高高一挑,道:“若是早点告诉我这好消息,我也不用意志消沉了这么久。”
“我担心空欢喜一场,这张信纸也不能尽信,淮阳王是个阴险狡猾之人,也是有拿这来耍我们玩的可能性的。”
萧邺此时满心满眼只想相信,他拒绝所有不好的猜测,道:“真的与否,在于我是否把它当做真的,若是我认为它是真的,那么它就成了真的。我始终认为,扶玉还在这世上,我也会找着她的。”
萧怀琅先前没有将信交给萧邺的另一个原因,便是怕他这般壮志满酬,最后却失望而归,他忍不住提醒,“信纸上没有明说扶玉姑娘去了何处,天涯海角,想要找人,并不容易。”
萧邺并没有被这泼凉水的话语打击到,他将信张放在桌面上,语气缓缓:“信中既然提到了药神谷,那么我第一个要找的便是它了,虽然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人知道它在何处,但我偏偏就是耐性好,耗尽这辈子的精力都要找着它。当然,我明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道理,别处也会尽力去寻的。”
“扶玉既然是绥远候的女儿,要不要写信将此事告诉他,让他欢喜一场?”
萧邺否了,“仓惶将这事告诉义父,不妥。义父年纪大了,再也经不起一悲一喜,等我找着扶玉了,再带人去见他,这是最好的安排。”
思虑良久,萧怀琅到底还是道:“万一在你找着扶玉前,她已经嫁了人,家庭圆满,你还要把她带回身边吗?”
“她只能是我的妻。”
这日后,萧邺花了许多心力人力在寻找扶玉和药神谷的踪迹上,但和从前一样,从来都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萧邺半点都不气馁,始终怀着找到扶玉的梦。
且在后来的数年里,扶玉从未入过他的梦,这更坚定了萧邺找扶玉的信念,都说只有死人才会入梦,扶玉不入他梦,定是还活着。
第47章“你应是怀妊了。”……
一个月前,扶玉一行人运气极佳地避过了京城中的那场变乱。
在出了京城的城门后,他们一路往西南方向的京郊行进,目的地是药神谷在京郊外的一处医馆。
一路舟车劳顿,四人行至夜半时分才抵达原定地点。
马车在已经打烊的医馆门前停下,扶玉掀开车帘子往外瞧。
夜已深重,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因几公里外便是京都,是以这处散散落落地有着不少的商户,不说多繁华,但也不至于荒凉便是。
马夫是从外头请来的,来时中间人告诉他要搭载两个人,上车时只看到两个人,下车时却突然变成了四个人,看着多出来的两个婀娜女子,马夫忙不迭地擦了擦眼。
侯府家大业大,没有必要为了省下两个人的马车费用的一点小钱讹自己,他只怕是晚上撞见什么邪祟,或者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害自己小命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