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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路茫茫,大雪弥天,季良意带来的白马被羌兵一刀砍断了前蹄,冰天雪地里早断了气,他背着得意下山,徒步穿越漫漫风雪。
纵使极力将四肢蜷在布料底下,得意依旧很冷,又出奇地感到饥饿,两人在院落里找到了一点水和食物,可那只能勉强果腹。季良意的大氅沉甸甸地挂他在身上,浸了雪水,沾着没法干透的血污,远不足以保暖。他唯一能贴着季良意的热气腾腾的后背,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可他已经不再那么平坦的肚子也正抵在季良意的后背上,不晓得这木头脑袋有没有察觉?
他想起怀里还揣着那只翡翠手镯,便掏出来查看,如今镶了金丝上去,到不像是老太君喜爱的样式,只是上面还沾着图雅的血液,镯体才显得有些斑驳。
得意将其举到季良意眼前,语气坚定:“你根本没对祖母动手,我知道的。”
不待季良意回答,他又补充:“老马倌酿的酒我不怎么喜欢,但给营里送信的那个兵蛋子很爱喝,我说若想白喝马奶酒,就要带上我京城的家书过来,因此每次老祖宗来信,我都能赶在姓邓的之前拿到。”
得意冷哼一声,不屑道:“想必这蠢女人真以为京城那边没了消息,才会上你的当!”
听他提及自己时言辞忿忿,季良意忍俊不禁,他朗声问:“得意,你可知袭击你的那个乞丐是受谁的指示?”
“还能是谁?可惜我猜得晚了,这下三滥的手段,那几个嫂嫂怎么会不爱用?”
“不错,但若没有那乞丐逼你砸了镯子,她又怎么会听信我的一面之词?你这四嫂嫂千算万算,恐怕也算不出她会栽在自己人手上。”
等季良意也指出四嫂嫂的愚蠢之处,得意却不接话了,他回过头,发现山坡上的院落已彻彻底底淹没在风雪之中,来路迷蒙不清,雪地上只有两排笔直的脚印。他若有所思,怔怔问:“良意,你是不是早就想除掉邓连?”
季良意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心怀鬼胎,我并非没有察觉,然京中势力交杂,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弟兄们与我都不敢妄动。我回祁州,便是要转移她放在老太君身上的心思,还有老太君身边的其他人。”
然而他没想过这个“其他人”,会真的跟自己回祁州。
季良意收紧胳膊,将背上的小孩又抬了抬,继续道:“送你去羌部也并非我心血来潮,图雅是老可汗钦点的继承人,在草原上的势力不容小觑,有她的庇佑,想必你会更安全。”
“……你是说,一旦邓连对我动手,图雅必定会有所反应。这样一来你毋需出马,就能借羌部之手把姓邓的连根拔起,即便与她勾结的阿史文那边有所不满,也尽可以说这不过是皇子间的夺权之争,无论祁州、京城,与此都没瓜葛,对不对?”
这一回,季良意沉默得比之前更为漫长。
他未曾想过要利用得意,毕竟还有一枚可保全计划万无一失的棋子,即随得意前去羌部的何峰。
季氏一族覆灭多少年,何峰便已追随季良意多少年了。他如何会想到有朝一日,也要提防曾在沙场上为自己牵马的副官?
02
雪风呼啸而过,季良意的额发上积了一层薄霜,得意按着他的衣领,问道:“良意,你可还记得我娘亲长什么模样?”
季良意不由一愣,郑重道:“你娘容貌倾城,只不过常以假面示人,她面具之下的样子比戴上面具更好看。”
他轻轻拍小孩的大腿,说:“得意,你和她很像。”
见无人应答,季良意继续道:“只不过我与她之间谈不上有什么情意,她嫁入季府,是为做一个眼线,而非一位妻子。我那时年纪轻轻就在御前走动,心高气傲,不愿呆在家里,不乐意被安排婚事,亦没机会与她多相处,才会以为她和其他高门小姐一样,是位随遇而安的寻常女子。”
“如若我对她没那么轻视,或许也能早点摸清她的脾气,当年我赴火场救人,你娘亲告诉了我所有真相,却不愿意跟我逃生,那时我不明白好端端一个姑娘为什么偏要等死,她骗我,说府中有对我父亲不利的情报,需亲手销毁。况且当时尚有诸多妇孺受困于府中,她劝我先去救火,她身手不俗,自会找机会逃脱。”
“我与她非亲非故,夫妻半载也未曾交心,大难临头,知各为他人棋子,生死不足为惜……情况紧急,我不清楚事情全貌,心中隐隐将她视为纵火人其中之一,见她执意留守,居然以为是做贼心虚,也不疑有他……”
他停下来,从怀中掏出那枚碎成两瓣的白玉吊坠,递往身后。
“我临走前,你娘托我将这枚玉坠交予你。”
他的手空举了半晌,也没人去接。
“邓连没有说错,我确实卑鄙、无耻,是龌龊杂碎……一开始对你多加关照,确是问心有愧,一心想向你娘谢罪所致;后来我心无定力,不懂收敛,不计后果,对你肆意留情,引人误解,连累你颠沛流离、心碎懊悔,置老太君于险境,是罪该万死,不可饶恕。”
他收回手,拔出腰侧长剑
', ' ')(',拿剑柄抵住得意的手背。
“拿着这把剑,你到祁州等我,阿史文铁了心要打仗,不顾祁州还有数十万百姓,我尚不能甩手而去,等战事一结束,我便来找你。你就拿着我的人头,去你娘亲坟前……”
话语声渐渐沉下去。
季良意的脖颈曾遭烈焰灼烧,留下骇人狰狞的伤疤,得意的眼泪一点点打湿疤痕,似乎比漫天的落雪更冰冷。
03
男人在风雪中伫立了须臾,远方已能隐约看见楼宇的檐角。他继续前进,在山脚下找到一间樵夫遗弃的木屋,他走到屋子里干燥的泥土上,将背上的重量小心放下。随他的动作,两人身上都抖落着十分细碎的雪花。
进了房子,风声也并不见小,只因这屋子的窗户已给冻住了无法扳回,雪色仍将屋内照得透亮。他搓热双手,轻轻捂住小孩的双颊。霜风似刃,得意不知又哭了多久,脸蛋和鼻尖红肿得厉害。
“没、没关系……都没关系……”
在他掌中,小孩的发音抖动不平,这句话更像是得意鼓足勇气对他自己说的。
“……我也有事瞒着你……”
哭声混着风声,风声里又夹着斗篷翻动的响声,松动的木板被烈风刮得狂响,得意的声音简直像掉进染缸的一粒墨水。他拉高衣袖,那上面浅黄色的染料竟还没有完全消退。
看见他手背上的图案,季良意有些迷茫,但很快,他忽地瞪大眼睛,眉头挑得极其高,这张英俊桀骜的脸庞上,露出男孩才有的惊讶神情。
他立刻扑向得意,好同一只猛兽惊醒似地,两只爪子在猎物身上焦急摸索。得意坐立不定,几乎是被推倒在一旁潮湿的木材上的,他忙不迭抓住季良意的双手,拉到衣袍下弧小幅鼓起,隐隐开始有胎动的小腹。
触摸到这一处的体温,他身上急躁不安的大雪豹子,才终于安静下来。
得意负气道:还要我拿你的脑袋吗?
季良意看着他,看着自己掌下温暖的肚皮,他的身子更低了一些,与得意轻轻抵着额头。
此前凝结在男人睫毛上的霜花已经融化了,几滴雪水像泪珠一样落到得意的鼻尖上。
他心中酸楚,伸出手,环住雪豹子的肩膀。
“没事了,我和孩子都很好,不用怕,已经没事了……”
窗外的风声停歇了,木屋不再摇晃,白雪铺满草原、山峰。从结冰的湖面上,尚还看不出春天的气息。一根冰锥从木屋的房檐砸下来,惊扰了躲在檐下避风的一群麻雀。太阳出来了,天地间寂静无声,日光下再也见不到一片雪花。
草原上,冬天的最后一场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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