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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雪山归来,得意不知何故,总有郁郁之感。一种让人反胃的眩晕感时常萦绕他的周围,自他坐在马背上,举着千里镜看见那女人一头漂亮的金发开始,且反应愈加剧烈,简直像在发酵、变浓,汇聚成涌上他喉头的一股酸臭。等他再也忍不住,一鼓作气把它吐出来,在场的宾客都被吓了一跳。
最先波及到的,是与他同桌的羌族使臣的左边衣摆,老头子一下从席上站起来,发出似山羊一样嘶哑的尖叫。在席外候着的、手握弯刀,鼻梁如山脊那般高的护卫马上冲入帐中。宴席中央解了一半袍子的羌族汉子,脸上都带着酒气催致的红晕,将手臂从同伴的肩上放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停住了动作,就连主席上那位清丽的金发姑娘——她眸色冰蓝,都也投来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端坐她身边的季良意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动静。
这些注视大抵不含恶意,却仿佛几十双刀片在剥着他的脸。得意坐如针扎,匆匆离开了宴厅。早知如此,他绝不吃那片恶心的冻羊膏。季良意的确英勇、魁梧,发丝卷曲,不似寻常中原男子,可得意也未曾料到他竟有个从羌族来的生母,更别提晓得她是羌公主的干妈了!
与高贵美丽的图雅公主相比,得意实在不值一提。一想起那两人并肩同行、或注视着对方侃侃而谈的模样,就算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就算他尚不知道季良意是羌可汗钦定的驸马爷,也同样觉得他们无比般配。
往马场去的路上,得意差点儿被一名送菜的小兵撞倒,一碗羊汤泼在他腿上,烫得他直跳脚。而那那小兵却已一溜烟跑回后厨,急着要端新菜了。往宴席上去帮忙的伙计排成两列,一列送羊肉,一列送酒,他到此来,还是头一回见这样吃饭的仗势。又路过军营门口摆着的十八排大鼓,迎宾用的,锤起来比春天里的雷声还要响。执勤的兵蛋子说这一律是给将军成亲准备的。可将军今日并不成婚啊。得意反驳,季良意此前有二十余年身居中原,也没见羌可汗旗下铁骑闯过北境来催婚。
兵蛋子耸肩道:今日不成,明日也要成,今年不成,明年也必然成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好事儿。
他说得不错,士兵们期望季良意与图雅和亲,甚至是越快越好,难道有谁不厌倦草原、不厌倦这里没完没了的大雪和战事?
草原刮起了大风,得意直奔住处,天上层层堆着乌云,像要下雪。他没心思再去马棚,而烫伤的部位又不过只是有些发红,淋过一道冷水,也就没那么难受了。他漱过口,脱了衣物,小心摸过自己的腹部,这身体在宽大衣袍下捂了整天,只因得意唯恐会看见一块儿隆起的肚皮。不巧这时外头来了人,得意急急忙裹上衣服,急急忙问:谁啊?结果回应的是邓都督斯斯文文的声音,说来送暖胃的汤药,公主的心意。得意只好拉起帘子,请他进来。
进来送了药汤,邓都督站定了,接着开始问他何处不适?可感乏力,可有发热?得意尽都能应一两声。结果邓都督不合时宜地亮了牌,说其实是将军担心你的状况,让我来看看你。得意心里直翻白眼,不屑多言。
得意对公主假惺惺的关怀嗤之以鼻,可好像他迟迟不喝,邓都督便迟迟不走,一双细长的眼睛无所遮掩,就这么将人直直盯着,似是催促。得意在宅子里散漫惯了,受不得丁点儿管教,正欲发作,对方却率先开了口:“属下冒犯,敢问小公子……从何得来这块白鱼玉坠?”
得意一时怔神,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脖根。邓都督所指的玉坠又轻、又小,颜色浑白,几乎没什么光泽,得见做工的师傅在挑料时有多不讲究,但雕工尚可,正垂在得意锁骨正中。是在湖边那晚上,季良意临睡前突然拿出来的。彼时得意只待一眨眼就能睡着,迷迷糊糊听得这块玉石是他老季家的祖传宝物,价值不菲,如今赠与得意,由他带回京城,抵那只打碎了的手镯。
得意不消多看,也明白这坠子够不上祖母镯子的零头。可季良意手臂一抬,不经同意就将红绳系在他脖子上,像是给所有物定了权属。如今轻晃晃地坠在胸前,份量好似更重了些。
“季将军给的,怎么,很贵重?”他不以为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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