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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达到之前,季良意就已是军务缠身,安顿好他的吃住后,便一整个下午都鲜少露面。大营里的士兵大多也神色匆匆,何峰与邓都尉也不见人影,四处闲逛的得意显得格格不入,索性回去补觉。等他再从帐篷里出来,草原上已天色渐晚,四野朦胧,漫漫草海中,褪了色的草坪随风起伏,云层成群结队地路过军营上方,不透露半点儿日光。他踱步军营外围,那里是放养军马的草场,马倌忙碌于往食槽里添水,离得意近的地方,几匹颜色不一的小马驹正挤在一起取暖。
得意补足了睡眠,咬牙横渡草原的报应,却又刚好在这时渐渐显现,骨骼酸痛,脑子里像是还刮着一夜冷风。来此的一路上,他揣着雄心壮志,不曾打过退堂鼓,如今真正见到要找的人,却又满心怯意。若是他压根儿不认识季良意,没来这儿鸟不拉屎的军营,也不知道这战事没有尽头,只会觉得小马身上的绒毛很软,舌头也很暖和,说不定还能一掷千金,买上几匹种相好的带回京城去精养。而不是思虑它们会在冬天还是春天长大,套上笼头和嚼子,把将士们驮到战场上去,再伤痕累累地回来,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或者被乱刀刺死,倒在尸体堆里长眠,也像它们的主人那样。
得意很少关注这些事,其实他娘亲和祖母一样,都曾南征北战,率军所向披靡,是季良意口中精忠报国的好巾帼。可惜后来在军队里被染了瘟病,不得已黯然离世,母子俩说不定会像她早年追随老太守一样驰骋沙场。而老太太痛失义女的同时也丢了魄力,早年尚书要将得意送往祁州历练,本意想让老太守出面打点关系,没想到她坚决反对,差点儿跟亲儿子撕破脸。现在看来,这决定算不上有多明智,要是得意早来几年,正正经经地认识过季良意,如今也不用只身北上寻人,被套牢在两人的关系里。
至于眼下的状况,得意没什么头绪,留下来当拖油瓶不对,独自回去也不对。但至于应该怪谁,大可以一股脑儿算到季良意头上。谁让他劫了别人的花轿,不远千里跑到尚书府来招惹自己。
这么一盘算,自己错手杀了人,季良意还不愿回去,得意千辛万苦从京城跑来,难道就是为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干个亏本买卖?尤其是那只翡翠手镯,百来个臭乞丐也不够赔的!
这点烦人的小心思在他脑海里愈发膨胀,推着他气势汹汹杀回主帐,势必找季良意讨个说法。结果正撞见邓都尉留在帐中,与将军讨论镇子里死了个乞丐的事。他当即面如死灰,噤若寒蝉了。
那年的第一场冬雪像是苦妇难产,时时刮风、时时镇痛,乌云一层压着一层滚滚而去,雪花却永远落不下来。军营所在处平旷、开阔,周边没有遮挡,一天中只有日出和日落的那两个时辰风平草静,其余时候,得意都睡在火炉边上躲避那些从四面八方刮来的大风。
他下榻将军住所的头一个晚上,季良意很晚才回来,营帐里没点灯,唯有快熄灭的火盆里还留着光。得意懒得理他,闭眼假寐了须臾,忍不住从被窝里伸出头来,依稀看见季良意在地毯上铺了层羊毛毡,闭眼躺在营帐里的另一边,仅脱了靴子、卸去盔甲,准备和衣而眠。
他有些气愤,气愤的原因也莫名,只冲床下的一片漆黑轻喊:怎么不上来?
漆黑里有人动了动,“我能上去吗?”
这语气里的无辜叫得意火大,抄起枕头就朝床下扔去。
“冻死你得了,呆子!”
软枕响声沉闷地落了地,像是砸中什么东西。他嘴上骂骂咧咧,再睡下了,心里却乱得发紧,得意理不清自己的情绪,更别提去思考为什么生气。听着帐外凄厉的风声,他自觉是一棵无依无靠的小草,本不属于这里,也没被谁人依恋,如今就要被连根拔起,却还为了些愚蠢的理由,死抠泥土不放手。直到有一块石头压下来,把他的草根钉死在大地里。
他惊讶地回过头,脑袋刚好落进一只称不上柔软的手臂里,他赶紧往一旁挪位,右手却被人拽过去,掌心一下按在个火热坚硬的物什上。
“你干什么?!”
“我能上来吗?”
得意不知道该回他什么了,同时也发觉了帐篷里的黑暗有多么恰当。但他害怕季良意把这沉默当成同意,紧张地将棉被裹紧,双腿紧紧夹住厚重的棉絮。
这回应显而易见,于是他脑袋下的手臂抽走,换上了被抛下床的枕头。
“还冷吗?”
黑夜里传来季良意沉稳的嗓音,他赶紧摇了摇头。
男人手背冰凉的体温,轻轻落在他的脑门上,那只手在今天的早些时候,握过长枪和头盔,虎口堆积着厚实的老茧。得意微微抬头,能闻到季良意手上残留的焦木气味。
他为这样的气味感到熟悉,因而逐渐安心,困意慢慢地席卷过鼻尖、大脑,将小草不安的眼帘拉下去了,把他拽进深藏春意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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