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怀安答应等到下次村中议事, 由他出面,跟村中族老、村老、其他甲长交待一下具体事宜, 界时俞善也会出席, 若其他人有什么不明之处,可以由俞善亲自解释。
俞善欣然同意了。
前些时日,村中凡是需要甲长参加的议事, 俞善次次不拉, 都列席参加了,却从来都是去了主动坐在下首, 捧一杯清茶, 只听不说话。
反正也没有人问她的意见, 俞善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当她的壁花就好。
老实说, 见她这样“识趣”, 原本心里有些不舒服的其他甲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当看不见罢了。
哼,别以为他们不知道,村民里有不少人都在说酸话, 说她俞善姐儿多会给自己那一甲的村民扒拉钱, 倒衬得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无能了。
俞善对他们的态度心知肚明, 却从不计较, 以前计较了无非是多生一场闲气, 如今嘛, 根本不用计较。
那些看不起她是女子, 不屑跟她说话的人,如今不仅要认认真真听她说话,还巴不得她多说一点儿, 谁让她马上就要变成大家的财神爷呢。
就像平日里求神拜佛, 只要能实现心愿,没人在乎拜的观世音菩萨是男是女……只要能领着大家发财过上好日子,没人会计较财神奶奶是个女人一样的道理。
直到夜色降临,借着油灯的光亮,这一老一少才粗略地谈拢了合作的内容。俞怀安这会儿已经完完全全把俞小五那档子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他满脑子都是作坊、作坊、作坊,村里要有自己的作坊了……
拎着俞善友情提供的灯笼,俞怀安回到家才发现,老父亲俞茂山破例没有遵循日落而息的习惯,挑着盏油灯,一个人坐在堂屋里打棋谱。
俞怀安顿时心下明白,原来老父亲只是看起来气定神闲,心里的好奇恐怕不比自己少半分。
“爹,我回来了。”不敢劳老父亲久等,俞怀安赶紧进堂屋打招呼。
“嗯。”俞茂山神色淡淡地应了一声,他捏着个棋子,递过去道:“坐下来杀一盘吧。”
“哎,好。”俞怀安心说老父亲还挺沉得住气,他却是心浮意动,把棋子攥在手里,迟迟落不下去。
俞茂山见状扔下棋子,叹了口气:“行了,说说吧,善姐儿找你商量什么事?”
俞怀安赶紧竹筒倒豆子全抖落了个干净,完了还啧啧感叹道:“爹,你说咱们老俞家怎么就出了善姐儿这么个能干的女娃娃呢?难道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哎呀,咱两家可没出五服呢,怎么就没落到咱们家呢?”
说着,俞怀安又想起来不省心的小儿子俞小五了,恨不得拿他跟俞善换过来才好:
“就那块河滩荒地,啥也不能种,连二十两银子也卖不出;咱们村子里的劳力又不贵,就算善姐儿雇人盖房又能花几个钱?就这么点儿东西,村里就换来三成的干股,三成啊!这可是源源不断能生财的作坊,善姐儿一口应下来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了。”
俞茂山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笑着道:“你之前不还担心善姐儿这么雇人做工,怕她把村里人变成自家的长工?甚至让他们弃良从贱,入了奴籍?现在不还是同样的结果,村民到作坊去做长工,你怎么就不操心了呢?”
俞怀安楞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能一样呢?这作坊村里也有份,等于是给自己做活啊。不能算长工吧?善姐儿也犯不着再把人给买下来啊。”
大晋自立朝起,对所有地方官的任职情况都是三年一考评,其中一项重要的考核标准,就是治下人口数量有无增长,良贱比例是否失衡,为的是约束地方豪强大户无止境的兼并土地,逼良为贱,蓄养奴婢。
这考核标准自然是由上而下的传递,县令对下面村子的考评也会参考这两个指标。
每年夏收之后,缴纳口算钱的同时要重计黄册,若是哪个村子突然大量流失村民,或是有大量弃良从贱的,村长轻则问责,乃至重罚惩处不等。
就连崔云淑那样正正经经签了长工契的,到时候也要上报,她的口算钱该由俞善来交。
因此俞怀安才惴惴不安地,担心俞善在村中收买奴仆。
俞茂山摇摇头,笑着问道:“这作坊还没影儿呢,你是不是已经因为这三成股,把作坊看成是村里的产业,打心眼儿里觉得善姐儿是自己人了?”
俞怀安艰难地回答:“是。善丫头本就不是外人,我……”
“这就是她聪明之外。善丫头在村中毫无根基,又是个女娃娃,看似是村中白得了三成股,却也把整个平溪村牢牢地绑在了跟作坊一致的立场上,谁要是想使坏,或是打这作坊的主意,咱们村里这一百多户老老少少就先站出来不依了。”
俞茂山虽然考运不济,一辈子都只是个老童生,却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你还保证不许村民往外卖稻米,只能卖给作坊。虽说善丫头承诺了作坊会以实时的官价收购,村民们不会吃亏,又何尝不是她把整个村子的田地都变成了作坊的稻米提供地,从此以后,不必担心会缺人手,不必再费心四处收购稻米,不用担心买来的稻米作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开始闷热,俞怀安听得额头上汗都滴下来了……
“不过嘛……”幸亏,俞茂山结结实实吓了他一番,见好就收:
“善丫头心里还是有村子的,虽然她不待见老宅那些人,我观她行事还是颇为照顾乡邻,三成股子不算少了,听你说的,那作坊规模也不会少,村里的日子以后要好过了。”
“是,爹说的是,我看善姐儿也没什么坏心,都是为了村子好。”俞怀安也不知道是安慰他爹,还是安慰自己。
“行了,你去睡吧。我人老了,走了困就再熬一会儿。”俞茂山重新捡起一颗棋子,冲俞怀安摆了摆手:
“等收了第一笔分红,就按善姐儿说的,先把祠堂修一修,请个先生来坐堂吧。咱们村里的孩子也该好好培养一下,多读些书,多明白些事理,看看其中有没有好苗子。说不定村中能否兴旺,就看他们这一代了。”
又是一天清晨,天气越来越热,鸡叫过三遍天色就已经大亮,村民们陆陆续续起身,准备吃过早食,趁着凉快赶紧下地。
地里的活儿一天忙过一天,庄户人家的孩子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帮家里的忙,喂鸡放鸭打猪草什么的,都是做惯的活计。
女娃娃也格外当用,小的时候可以生火、捡柴、洗衣、洗碗,长到灶台高,就能踮着脚帮家里做饭了。
天还不亮,范丫就静悄悄地起身,准备生火做饭,她一动,同一张炕上躺着的二丫也惊醒了,见姐姐起身,她也不睡了,赶紧推搡了一把脚头上兀自睡得流口水的三丫。
姐妹三人依次起身,范丫从缸里舀了瓢水分别倒给二妹、三妹洗干净脸,看看天色不早就赶紧进灶间生火去了,二丫带着三丫去后院摘菜。
现在青黄不接,米麦都精贵,范丫往锅里下了半把麦仁,煮到开花,才又小心翼翼地往水里加了两把玉米糁子,看起来没那么清汤寡水罢了。
这时,二丫捧着一簸箕洗干净的菜进了灶间,三丫跟在她身后,四岁的小人儿,捧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菜南瓜。范丫利索地拿刀把南瓜剁碎扔进汤里,等煮得差不多了,再抓起两把菜往汤里一搅和,早饭就算做得了。
范丫先从锅底捞一碗最稠的菜粥摆上饭桌,又捞一筷子咸菜撒在粥上添个味儿;然后才给眼巴巴等在身后的二丫和三丫一人盛上一碗,俩小丫头也不上饭桌,就迫不及待地蹲在灶间里,顺着碗沿吸溜起来。
这是一天之中她们能吃得最饱的一顿饭了,因为爹娘都还没起身,姐姐做主给她们一人分上一满碗饭食,到了晚食,有娘看着,就只得半碗了,盛得稠了娘还要骂她们赔钱货,费粮食。
范丫家里有姐弟五个。她爹娘连生了三个赔钱货,才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从此心肝儿肉一般,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娇惯着。
她娘自从一举生下俩儿子,自觉扬眉吐气,腰杆子也硬了,除了精心照料着两个儿子的吃喝拉撒,家里大小事儿都不沾手。
范丫是家中长女,从小就给底下四个弟妹洗尿片,现在她娘翘起手不干活,范丫只好整日里带着两个妹妹,担水劈柴、烧火做饭,不到十一岁的小人儿,倒比她娘还忙。
上次织坊招人,范丫大着胆子去试了。她早慧又手巧,俞蔓不过演示一遍,范丫就马上学会了,织得像模像样的。
可惜从小劳作,她的手粗糙得和村中妇人也差不了多少,手上几道反复皲裂的口子,上了织机没一会儿就刮断几根丝线,结果自然淘汰。
回去之后,范丫被她娘连嘲带讽的说了几句,气得狠哭了一场,哭诉若不是因为手粗得刮断丝线,连俞蔓都夸她手巧,天生是个织锦的好苗子。
这话说得无心,听者却有意。
范丫她爹叫范二,正是俞善那一甲范大的弟弟。范家人口太多,日子不好过,各房算是分产不分家,吃喝都是自顾自了。
自从大哥在俞善那儿找了个养鸭子的活计,范二羡慕之余就琢磨上了,想着怎么也寻个长久的活计才好。
听大闺女这么一说,范二简直醍醐灌顶——自己找不到合适的活计,自家闺女可以啊。
大闺女手巧能干,就是因为手太粗没被选上,他可是听说了,以后织坊还会招人的,那还等啥?
范二咬咬牙,掏出家中微薄的积蓄,到镇上寻了间这辈子都没进过的脂粉铺,厚着脸皮请小二介绍一番,最后狠狠心买了两盒最便宜的手脂。
范二还花了两文钱,从小二嘴里掏出个不要钱的秘方来:先用淘米水泡手,再细细地抹上手脂,像大闺女这样的年纪,要不了多久,双手就能退去茧子,重新柔嫩光滑起来。
当然,关键还是别干活!
于是,一大清早的,当范丫的娘又在屋里扯着嗓子喊:“大丫,去把你弟弟们昨晚的尿片搓了,再去外面井口提桶干净水来,我要洗脸!”
喝了一肚子菜粥,正拎着锄头要出门范二先不干了:“你这懒婆娘,自己没手吗?什么事儿都央着大丫干!你那老脸不洗也罢,那俩臭小子都快三岁了,赶紧把尿片子给我戒了!以后除了洗米洗菜和缝补的活计,大丫、二丫和三丫什么重活儿都不许干!”
不然他好不容易狠心买来手脂不又白费了?
当家的发话了,范丫她娘再不情愿也只能重新接过家里的活计操持起来。
范二则喜滋滋地想着,谁说生闺女没用的?
等大丫在织坊里做工,一个月少说五百文,要是三个丫头都能进织坊,那一个月岂不是有一两半?
他范二离发达不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