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重儿不重女, 知道高老头能尽力救治一个病恹恹的孙女,确实让俞善对他的印象有所扭转, 可她还是摇摇头道:
“我出的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生意归生意,不是施舍,即便我同情高老丈的境况, 也不是他狮子大开口的借口。我惨我有理, 这到哪儿都行不通。”
汤经纪原以为小娘子都面软心慈,没成想, 他一番声情并茂的说话被俞善硬梆梆的给撅了回来, 倒教他脸上讪讪的, 有些挂不住了。
俞善笑了笑, 递了个台阶过去:“我知晓汤经纪也是一片好心, 不如这样吧, 你既然跟高老丈相熟,明日可以跟他一起来见工。至于工钱嘛……”
汤经纪满怀希望的看向俞善。
“……是不会加的,不过我之前也说了, 做得好年底还有分红。而且, 我庄子上还住着一位神医, 不妨让他带着小囡来看看, 说不定神医有办法医治呢。”
汤经纪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听她这么一说, 重新又燃起了希望, 连连作揖谢过俞善。
他刚入行的时候险些被人用病牛坑骗,幸亏高老头儿指点过他,这才免去一场破财的祸事, 这份恩情今日他总算是还上啦。
高老头就坏在那个脾性上, 偏偏他资历最老,牛场大部分的经纪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指点,承过他的人情,希望这倔老头能顺利过了这一关。
既然把糖水铺的装修交给俞小五,俞善就当真打算撒开手不管了。她今天进城也不再去糖水铺查看进展,而是让钱多宝把骡车赶到郭县尉家。
俞善特意带着跟裕凤祥绸缎庄签下的契书,想给韩娘子过过目,顺便谈一谈跟韩家绣坊合作的细则。
今天难得郭县尉也休沐在家,听下人通报是俞善请见,他忍不住问自家娘子:“你真要跟俞善那丫头一起做生意啊?”
韩娘子连声吩咐下人去请俞善进来,闻言转身瞥他一眼:“俞小娘子聪慧过人,她那杂色锦也确实让人眼前一亮,说不定还能带带我那绣坊里的生意,有何不可?”
“可、可,当然可。”郭县尉摸摸胡子,不敢多言了:“走吧,闲着也是闲着,我也去听听。”
闲话少说,俞善一落座,就干脆的把签好的契书递了过去:“娘子请看,我那杂色锦帕又找了一家绸缎庄合作售卖,还改了个名字叫流光锦,这是契书,上面写明了整个县城只有你们两家售卖流光锦。”
韩娘子接过契书细读,郭县尉也凑过来看,发现俞善大咧咧地把写明了出货价的契书直接拿来了,忍不住一挑眉头:“你这丫头,做生意怎么这么实诚,不像啊。”
不像什么?我一直是个诚实可靠的人好不好。
俞善笑眯眯地说:“做生意当然要以诚信为本,以质量为先,以服务为宗旨,这样才能做得长久。更何况娘子又不是外人,自家人更要坦诚相见,杀熟可要不得。”
“杀熟……”郭县尉捏着胡子,把这两个字琢磨半天,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韩娘子快速把契书看过一遍,轻轻放下,笑着问道:“我这绣坊可是要跟绸缎庄一样,按十五文一条的价格收购?”
俞善早就想好了:“娘子是自家人,我这里有两种法子,您不妨听一听看哪种更合适。一种自然是跟绸缎庄一样进价,一样定价,县城这么大,绣坊跟绸缎庄的客人并不完全重合,互相竞争不大。”
俞善见韩娘子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发表意见,心里揣测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种法子,就是您当初提过的寄卖,由我们织坊自己定价,不管售价几何,卖掉多少,都按两成给绣坊提成。”
俞善之前也打听过了,石江县这里的绣坊经常有人拿绣品来寄卖,绣坊通常都按绣品的价值收一成或一成五不等的寄卖费。
锦帕这种东西小,出货量大,想必绣坊的伙计要出不少力才卖得好,俞善留出两成的寄卖费,已经预留了给伙计的辛苦钱。
韩娘子显然也想通了这一关节,她伸手虚虚地点一点俞善笑道:“你呀,真是个心思玲珑的小娘子,这样吧,我那绣坊也不大,自家养不了几个绣娘,铺子里还是寄卖的绣品多,你这锦帕也按寄卖来算吧,就是有一样。”
她顿了顿,眼风扫了下郭县尉:“我那女儿宜兰年纪也不小了,正该学着怎么打理铺子。不过她性子腼腆,我想让她专门负责打理你这流光锦的生意,练练手,哪怕能跟着你学到一分半分我就知足了。至少赚多赚少都不要紧,反正全归她当个零花,善姐儿觉得如何?”
这是想让郭宜兰在出嫁前学习怎么打理嫁妆铺子吧?
郭宜兰是个性情温和的小娘子,很好相处,俞善当然没意见了。再说,寄卖于她也有利,有更多发挥的余地。
郭县尉有意见,他担心女儿沾染这些商贾之事,应付不来。可他张了张嘴,又被韩娘子眼风一扫镇压了回去……
于是,韩娘子叫下人拿来笔墨,当场跟俞善也立下契书,还把郭宜兰也叫出来,跟她说明事由。
郭宜兰虽然高兴以后有正当理由可以出门,可也有些担心自己做不好,她心里暗暗决定,明天就下帖子请自己的好友杨希月过府一叙,请她一起参谋参谋。
流光锦的事情说完,俞善就要告辞,郭县尉主动站起来:“走吧,本官正好要出门一趟,顺便送你出去。”
韩娘子一看就知道他有话要避着人说,还是嗔怪道:“都说了通家之好,在家里还说什么官不官的,善姐儿喊你一声叔父也是应当的。”
俞善笑嘻嘻的略施一礼:“是,有劳郭叔了。”
郭县尉脸皮抽搐地点点头:“嗯,走吧。”说完,大步走在前面带路。
途经郭府小花园,郭县尉果然停下脚步,挥挥手叫下人退得远一些:“善姐儿可知道,最近不光县城,连下面的村里都有好些家新的米粉作坊出现,专门大宗批发米粉的铺子更是层出不穷。”
俞善却没郭县尉预料的那样惊讶。她心说,果然来了。
自从上次过了公堂,俞善就知道这配方会很快流传开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郭县尉略带同情的看着俞善:“我使人去打探过,人家都是花钱买来的米粉配方,又是正当买卖,无可指摘;而且卖家很是小心,没有留下身份。自从上次你当堂说出配方里的关窍,这次卖出的配方都看不出任何标记,也就无处追查是从哪里流露出来。”
“你要有个准备,想必要不了多久,这米粉的价格会一落千丈,利润没那么大了。”郭县尉见她不说话,也很是遗憾。
这小丫头一个人单打独斗的不容易,即便平时行事有些心计,他气过了也就算了,仔细说来,这丫头给县衙也带来不少好处,眼下她最主要的一桩生意坏了,着实令人同情。
俞善想了想,问道:“这事情那四家已经知道了吧?他们怎么说?”
郭县尉赞赏地看她一眼,小丫头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处:“那四家虽然口头上说不知情,但是我想他们都脱不了干系,毕竟每一家都说既然配方早已从牛家泄露,他们也收到了赔款,就不打算追究此事了。”
“不追究?”俞善沉吟了一下,笑了起来:“这是好事啊。”
“什么?”郭县尉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是好事?”
“对啊。”俞善确认地大力点头:“还记得我以前跟您说过,米粉会变成石江县的支柱产业吗?只靠这几家发展速度太慢,当然是米粉作坊遍地开花,家家户户都会做米粉来得更快了。”
郭县尉盯着俞善说话时的神情,只见她的眼睛熠熠生辉,一点儿也看不出强颜欢笑:“有成本在那里放着呢,价格不会回落太多的。况且出货量越大,外地行商就会来得越多,名声才会越响。想必要不了多久,整个大晋就都会知道,有石江米粉这一方便美味的存在了。这于整个石江县来说,的的确确是一桩好事。”
郭县尉语滞了,他本以为俞善这小娘子会沮丧,甚至搞不好还要当场垂泪,唯独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洒脱,甚至是真心高兴。
俞善不在意的挥挥手道:“其实这事情爆发的时机刚刚好,就我庄子里那几个人,天天做米粉早就累得不行了,既然那几家都不在意,回头我就直接跟村里合作,建个更大的米粉作坊,出货量大了,我才好联系行商直接卖到外地去。”
行吧,既然俞善都不觉得这是个坏消息,郭县尉还有什么好说的。
“还有一件事。”郭县尉此时的神色凝重:“这些日子雨水渐多,就没个停的时候,石江堰的水位也一涨再涨,若是能平安度过这次汛期,杨大人会正式向朝廷为你请功,奖励你进献三合土的功劳,可若是石江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剩下的话,郭县尉没有说,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复杂信息已经说明了一切。
俞善神色平静地点头说:“好,我明白了。”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她相信由三合土夯实的堰坝,强得过那一筐筐堆砌而成的沙土鹅卵石。
郭县尉见状长叹一声,事已至此,他也不过是白提醒一句罢了。
第二天,如约前来见工的牛经纪就有四、五个人,其中就有腆着一张老脸,还有些挂不住的高老头。
俞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扫了他一眼,眼神就落在高老头身边一个弱不经风的小丫头身上。
她的肤色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怯生生地藏在高老头身后,直到高老头慈爱的揉了揉她的脑袋,小丫头这才探出头,一双圆圆的大眼好奇地看向俞善,那神态,像极了一只呆萌的小猫咪。
俞善被萌得一捂心口,啊!失策了,这可爱的小丫头完全抵消了高老头那神憎鬼厌的性格带来的负面影响,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