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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临脑中一片空白,听见楼上有男人女人的尖叫,家具翻倒的闷声,大刀齐挥的风声。
砰咚!
所有人都跪拜下来,大喊:
“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怔然呆立,望着阶下嘴角噙笑的少年,玄袍游龙,五爪擒空,余光中皆是一片下垂的脑袋,齐齐匍匐,仿佛房梁也被压弯了腰。
“大胆!”
李公公尖声呵斥。
他恍然回神,要循礼跪下,膝盖却僵硬如石,而木梯狭窄、滚滚向下,竟没一处能落得下脚。
“免了。”
霍槐兴致仍旧很好,如炬龙目笑意盎然,旁人见了唯恐会将自己灼坏,霍临却呆若木鸡,只听得见自己跳动的心脏,砰咚,砰咚。
“建宁候可是朕的五哥,自家人见面,不需要行礼。”
年轻的帝王向呆滞的五皇子伸出手,
“来,哥,下来,别让他们押人的官兵撞着你。刀剑无眼,这楼梯窄。”
霍临的头皮紧紧扒在颅骨上,眼眨也忘了眨。奉旨下去,腿脚却不听使唤,一脚踏空就要摔将下去,顿时耳内听见官刀刷刷出鞘的锵声。他手先脑子一步抓稳了扶手,身体却还保持着往前倾的角度,怔忪盯着面前四把刃尖朝他的大刀,个个银刃淬雪光,刀面之间互相反射,亮得出奇,而幼帝被护卫其后,视刀光为无物,一动未动。
“哥,慢些走。”
霍槐笑他,
“他们都要为你让路的。不急。”
他如至寒天,呼吸都要打颤,终于记起来不得直视尊容,敛下眼皮,站直身体,踏下楼梯。二皇子、三皇子被人分开押守,一前一后从他二人背后经过,死气沉沉。
霍槐执起他的手捏了捏,笑吟吟。
“未给你接风洗尘,是我疏忽了。不知哥哥想听什么曲,看什么舞蹈?我们回宫里请鸿胪寺的人来,这里的无非都是些小打小闹。”
霍临恍惚着眼,拿起自己的手,请辞:
“皇上,臣累了。请准臣回去歇息。”
幼帝收回手。
“好,你去吧。这几日都在将军府里好好歇息。三日后大食公主来了,可不能让她以为我大汉儿郎鸠形鹄面,比不上他们的战士骁勇,对不对?”
“皇上所言极是。”
霍将军失魂落魄地答了,拱手作揖,
“容臣告退。”
他从伶楼走出,街上空无一人,落木萧瑟,风吹得酒家旌旗荡如滚水。白日青天,乾坤浩朗,他却觉得自己淌在一片浑水之中,举目望去,皆是滚滚泥沙,明石暗礁。天地之大,他竟不知自己还有何处可去,又有何处要去。
那些“本非同根生”的流言他听过,听过却不以为意。他问心无愧,兄弟几人幼时虽不常见面,玩耍也是有的。二哥、三哥溜来昭台宫看他,给他带烤鹿腿;四哥顽皮,夜里爬树掉下来才发现昭台宫里还有一个五弟,给他捉了几只蚂蚱;六弟送来几幅自作的字画,洋洋洒洒错字漏笔太多,也算心意;而他最小的七弟在他出昭台宫后才与他相识,他见他怯弱,便护着一些,有段时日他总跟自己屁股后面,后来却不知何故日渐疏远。
如今一转眼,兄弟七人只剩下一个帝王,一个将军,其他人不是已进了枯塚,就是在进枯塚的路上。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乘三皇子的马车来的,眼前路上空荡荡,马夫早不知躲去了何处。他提膝往西走,阳光直射在前方平直的石板路上,晃得人快睁不开眼。
回到将军府,他对围拥上来心惊胆战的下人道过一句无事,去马房牵了自己的马出来,踩镫上马,又往西去。
午后困乏,街市也打不起精神。常见老汉搬出竹椅靠在门边坐着打盹,蒲扇摇着摇着就落在了腿上,打起呼噜。酒楼饭馆的人还在忙碌,挑着水的小二从后门进进出出,老板娘在树下水井旁纳凉,打着算盘记账。垂髫小儿逗鸡追狗,踢沙包翻绳结,好像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
马蹄走得慢,在渐有萧瑟的秋风中摇摇晃晃。霍临望着这一片太平,心有宽慰,却扔有憾意。他征战数载,为的就是国内平安昌盛,现在平安昌盛了,他却记不清当年热血是什么滋味。
跑吧。
他心里突然冲出一个念头。
跑吧。踢下马肚,快马加鞭,一直往西,不要停。顺着渭河,过陇关、金城,翻乌鞘岭,转敦煌,至葱岭,出玉门关,再一直往西,往西,大宛,龟兹,姑墨,温宿,往西,往西,往西,到他的爱人身边去。
到图瓦什身边去。
他双腿绷紧,攥住缰绳,蓄势待发,脚踝离开马肚就要踢打下去,临行前却咬住牙关,僵持须臾,放了下来。
他不能做那不忠不义之辈。
学艺十年,不是为了临阵当个逃兵。
他勒住马,想起位故人,改道向北,加快了马蹄。
城北乡郊有处茅舍,篱笆围栏,院内屋舍的土墙上爬满
', ' ')('了爬山虎,小菜园里逢秋缀满果实。水井开在后院柳树的荫凉里,后门靠墙放着铁锹、犁之类的农具,旁边竹架上晒着用细麻绳捆起来的猪肘。
霍临在院门口下马,闻到米粥的甜香与柴火呛鼻的烟味,胸中酸涩,直直跪了下来。
十八年前。
腊月隆冬,大雪纷飞。
小皇子是被冻醒的。木炭不够,只能烧到半夜,盼人睡熟就不知冷热,好撑过这个冬天。褥子、棉被也是旧的,这几日太阳总躲着不出来,晒也没法晒,一发潮就更暖和不起来。
平日里到辰时,奶娘就会来喊他,给他递个小手炉,哄他起床,拿出事先在怀里捂热的小袄子为他穿上,再喂他喝碗姜汤驱寒。今日辰时,他还想着奶娘晚了,没来叫他,能多睡一会儿;再一醒,冻得直发抖,肚子也咕咕叫着,奶娘还是没来。
他找不到衣服,只能就着一身里衣下床穿靴,揉着眼睛推开雕花的木板门,顿时一阵强风挟着鹅毛雪灌进屋里,吹过之后身体才簌簌打起抖。
院子里一片白茫茫,天际灰白而泛着冷蓝,红色的宫墙冻得发僵。枯枝败叶埋在雪里,无人来过也无人走出,地上空有风滚雪落,竟给人一种身处仙境的错觉。
他望着这方圆之间见了无数遍的景象,好像仅仅因为这一场还未止歇的雪,一切都大有不同。天地仿佛更加高远,万里之外也触手可得,而他不过龟缩在世界的一隅,是森罗万象中的一片雪花。
外面是什么样的?
他想去外面看看。
寒冷与饥饿很快就将他从感慨中扯醒,眼睛也注意到其实院前地面的中央,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平整,有一大块奇异的凹凸不平,像是一个人躺在那儿一样。
他懵懂地走过去,用手扫开厚厚的积雪,看见一片新芽绿的缎面,似乎跟昨天奶娘穿身上的衣服一样。
这意味着什么,他还不是很能理解,只是呆然跪坐原地,试图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昭台宫里总是有人消失。
日常奶娘照顾他起居,她也不让别的下人靠近他,像头护崽的母老虎。他不是很清楚宫内的事,只是有种模糊的感觉,好像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下午,好像哪里本该有人站着、走着的地方,忽然就空了下来;而晚上他一般不被准许出门,只能在房间内呆着,奶娘在他旁边绣衣补线,逼他背书习字,说这是一个皇子该做的事。
她总说自己是皇子,是万金之躯,是天下人手中的宝贝;可她从不说他的母后在哪,他的父皇在哪,他又为什么要待在这样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吃不饱穿不暖,还哪里都不能去。
是不是奶娘也消失了?
像其他人一样,在某个上午、某个下午,这次可能是晚上,突然就消失了?
他的膝盖和小腿冻得有些麻,反而发起热来,又热又疼。他用手扫开其他地方的雪,看到缎面上绣着的春燕和黄色的小花朵,是她的衣服,便接着挥掉她胸脯上的,脖子上的,脸上的。
他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双眼睁着,嘴巴张着,塞满了雪,脸色紫僵。
他吓了一跳,往后猛地一退,倒在雪里,片刻后翻身起来,心惊胆战地回去看她的脸,拿手指戳了戳。硬的,冷的,不会动。
恐惧突然找上他,而寂静环伺在他身边。他环视一圈,发现周围一个能喊的人都没有,院门也闭得紧紧的,雪从头顶之上源源不断地崩落下来,像是也要把他长埋于此。
他仰头望向天空,看向雪来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喂!”
没人理他。
他将双手围拢在嘴巴周围,鼓足劲儿,又喊一遍:
“喂!有没有人!”
风变了方向,糊了他一脸雪粒。
没有人。
他放下手,知道再怎么喊都没用了。可他又该怎么办?他好冷,也好饿。
外面。
他要去外面!
他忽然起身,冲向院门的方向,握上那狮头口里衔着的黄铜环,猛力一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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