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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楼结构精巧,立起三层,门楣左右各钩一只灯笼,荡着两片素色布帘,无风时中央的黛青色的兰花与双蝶的纹样会合拢成一个整圆,风来便各自飘摇,蝶飞草动,瞧着颇有生趣。
霍临胸中一股燥气,看那惨白惨青的帘子晃在眼前,风雅也成俗媚,惹人腻烦。他以往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文人墨客爱吟诗弄月冒冒酸气,自有其趣,他不懂也不屑针锋相对,两眼一闭两耳一塞就当看不见听不见。相安无事这么多年,现在光是站在门口,嗅见楼内声色之所常有的熏香,五脏六腑都要齐齐打结撞上脑子。
这时楼上又隐约传来咿咿呀呀的歌声,本如银泉悦耳,却惹得他眉头一抽,以为上面的人在鬼叫。
“到底比不上金陵秦淮,何苦来哉。”
楚王霍辙叹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倒不如说是一方人选一方水土。你我长于长安,我偏爱水乡,你钟意塞外。到头来,故乡像是他乡,他乡反而成了故乡。五弟,你觉得呢?”
霍临其实没怎么听他讲。他三皇兄话多又绕,听起来颇费脑子,不听又总要被他问问题,只好听一半放一半。他拿出惯用的伎俩,四两拨千斤,答:
“皇兄所言极是。”
霍辙在他身侧稍后半步,闻言但笑不语,用折扇虚掩在唇前,打量他。
未歇片刻,门帘掀开,鸨母引他们进楼,说是有人等候已久。上至三楼,转向最里间的雅室,推开门,里面上首已坐了一位熟人,盘腿席地,正抬着一碟酒,见他们来了,放下酒碟,笑道:
“莫要见怪,我让她领你们来的。我早就想着我三弟要去寻五弟,约莫也是来这儿听曲,而我又想见见五弟,于是便不请自来。”
霍辙神色坦然,执扇作揖,问候:
“二皇兄。”
霍临反应过来,直觉不好,硬着头皮打完招呼,与霍辙对坐次席。
鸨母退下,遣人送来几壶酒,唤了歌女与乐师上来。乐师们藏在描金的巨大屏风后,歌女携琴坐在屏风前,葱白玉指在弦上沉沉一拨,笙萧齐奏,香炉紫烟,美人眼波流转,唱起了陌上桑。
霍临听不进去,只觉烦扰,拿酒来喝。他二哥三哥云里雾里地寒暄,问及土地、收成、税收、宴会、天气、家眷等等,不来理会他,他也乐得轻松。兄弟三人年岁相差不大,面貌也相去不远。二皇子沉稳,三皇子风流,五皇子霍临直愣愣,却有一身不斜不歪的英气,如柄日光下锃亮的宝剑,出鞘有剑鸣,收鞘也收不住锋芒。
他二人终于寒暄完,二皇子霍沉向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大将军投去一瞥,笑问:
“五弟,这两年在塞外过得还好?瞧你模样,似是不错。”
霍临心里咯噔一跳,还是轮到他了,慌得要命。他故作老成,答:
“谢皇兄关心,是还好。”
他最听不得他二哥跟他说话,都搞不清是夹枪带棒还是口蜜腹剑。他三哥爱问人问题,但从不听别人答案,而他二哥基本不问,直接帮人答了。
“五弟金戈铁马,想来听不得这种儿女情长,不如我叫他们换一曲,唱霸王别姬。”
霍临全不知他这是何意,不妙的感觉更强了。可他向来不敢触他老谋深算的二哥逆鳞,干笑着应了好,立见歌女惶恐收手,抱琴从侧门退下。不多时鱼贯而入一队艺人,大都待在屏风后,不惹人视线。念白开嗓,一对涂脂抹粉穿着戏服的伶人从左右上台,咿呀唱起项王军壁垓下,四面楚歌。
三皇子霍辙看向台上,霍临分不清他是在看还是没在看,但他很清楚霍沉没在看。霍沉直勾勾地盯着他,挥手止住身后要给他斟酒的奴婢,自斟自饮,道:
“昔日楚王是西楚霸王,今日楚王是封地王侯。五弟见多了霸王,也见了不少王侯,其中差别,想必能分辨一二。”
他这话说的,霍临不知是该答还是不该答。台上虞姬声泪俱下地唱歌舞剑甩胳膊,项王摇头晃脑一脸背疼地跟在她旁边跳蛤蟆,看得真正的大将军牙痛心塞,想有这时间早就带兵冲出去了。
好在他二哥依旧不让人答话,自问自答:
“霸王常常自诩身负天命,把多情当豪情,懦弱当莽勇,实则成事靠天,败事由己,却常常自作聪明,弄反了顺序,以为成事靠己,败事由天。于是时不我待,一马当先;天要亡我,呜呼哀哉,束手就擒。
“王侯自诩小霸王,或有谋无勇,或无谋无勇,终归偏安一隅,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实则我命由帝王不由我,何况由天。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天命所至,天命所归,并无分别,活着便好。”
他在说汉语,霍临听在耳里却像在听突厥语。他懵懂不知所谓,又似乎明白他意思。
安坐一旁观戏的三皇子楚王忽然问:
“请教二皇兄,将军又该如何看待?霸王常常也是将军,王侯却少有武将。”
霍沉瞥他一眼,回笑:
“将军奉主杀人,霸王奉己杀人,王侯借刀杀人。”
', ' ')('霍临有些坐不住。他想说不是这样,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可他要说,又发现自己无法去说。他手上的血封住了他的口,每一刀都是以圣旨之名。昭昭皇天之下,杀人违法;昭昭皇天之外,杀人却是法令。
他心如蚁噬,骤然想起图瓦什,不知他过得如何,又想起陛下和亲大食意欲平定西域,铲除图瓦什。他无法想象图瓦什会死,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就心如刀割。
“杀来杀去,皇兄说着轻快。太平年间,宁愿吟诗作对,也不要舞刀弄枪。如皇兄说的,活着便好,对不对?”
霍沉轻笑一声。
“帝王向来喋血,不喋血便不成帝王,你我的小弟尤会巧言令色、兵不血刃。不知四弟六弟如何作想?想来应当是赞成的。”
四皇子、六皇子早就命丧九泉了。一是因谋财害命,二是因走贩私盐,被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道圣旨断了头。
霍辙垂目摇头,呷酒止渴。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霍临茫然道: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三皇子噗嗤一笑,呛到了,连忙以扇掩面,与霍沉对视,均是无奈。
霍沉重重叹一口气。
“非也!本不同根,何来相煎!”
霍将军呆坐不动,须臾眨眼,终于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了。他睁大眼,脱口而出:
“你们是想——”
“五弟。”
霍沉打断他,脸色沉重。
“虞姬本不必自刎,只因不愿成人拖累。霸王也本不必自戮,只因田父指错了路。你可明白?”
是个问句。
霍临冷静下来,等候数息,他爱替人答话的二哥却依旧没有自作主张。他毛孔缩紧,头皮发怵,闭紧了嘴。
三皇子收起扇子,柳眉轻蹙。
“家和兴万事,无家万事哀。五弟想必是懂得。渝妃早逝,你从小跟着奶娘,不能出昭台宫。我与二哥要去看你,爹的脾气你也知道,不准我们去。我们还是爬树翻墙,给你带膳房的烤鹿腿。大哥未及总角就被…滑落山崖,四弟六弟也不在人世。兄弟六人,如今只剩我们三个。鸠占鹊巢,寄人篱下,总不好过,更何况性命系于他人手。”
霍临仍旧满脸戒备,神色冷峻,不答话。
台上伶人正演到项王弃舟不渡江,楚汉两军相争,霸王身披数创,大唱悲歌。词间言起愧对虞姬,九泉下再见,来生再续,吊着嗓子婆婆妈妈,搁在脖上的剑就是不割下去,看得人烦。
决意去死之人,谁会想那么多,谁有那么多话要说?
他无名火起,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些尔虞我诈、背信弃义,一瞬间又觉得自己像是黏在蛛网上的一只蚊子,动弹不得,只能盯着四面八方的獠牙大口垂着涎水逼近。
他不耐问道:
“你们杀没杀过人?”
二人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皆是怔愣。然而霍沉反应极快,以为他愿意举事,面藏笑意,答:
“未有不流血的太平。祖辈流传下来的道理,小辈自当守护。”
霍将军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骂道:
“没动过刀子,就别谈血肉,当天下苍生都是草芥!”
他声势如雷,顷刻间鸦雀无声,项王的剑还架在脖子上,与敌人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霍临气势汹汹地朝台上走,忍无可忍,扯着伶人执剑的手,纠正剑锋的角度,呵斥:
“想死,这么割!除非你想活着感受什么叫五马分尸!”
他一刻也不想多留,转身绕过屏风,听见霍沉的讥讽:
“草芥?霍将军你早就野火燎原了。”
他咬紧牙,不与他争辩,摔门而出。二楼下到一半,迎面与拾级而上的李公公撞个正着。
霍临一愣,身旁涌过无数带刀官兵,小跑上楼,靴底踩踏木梯如擂战鼓,刀面撞上铁甲,铿锵争鸣如在战场杀敌。
“霍临,你果然是我的好哥哥。”
李公公悚然回神,立刻闪到一边,后背贴墙,垂首恭候,捻起细嗓,高声宣道:
“恭迎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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