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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夜深时。
整个营地陷入沉睡,只有值班的守卫在冷风中强打精神,借怀中的小酒壶暖暖身子。
自从上次被蛮人突袭、主帅失踪,赵副和几个将领杀出重围,领了大半军马退回皮山之后,汉军士气大挫。平日训练整肃巡逻照旧,却少了那几分闪亮的锐气。也有将军出来鼓舞士气,可好说歹说还是没换来热血,从旁有人又在提找霍将军回来的事,横竖振作不起来,还是去找人。
叶城戒严,赢了汉军一招之后士气大振,斥候都敢气势汹汹作骑兵往外跑,没了主心骨的汉军连两人一队的突厥斥候都不敢惹,放出去寻人的都是擅于隐匿气息、动作灵活的小队,茫茫无际的沙漠搜了七日有余,一无所获。
军帐里也成天吵得不可开交。
一边是老将军想奏书皇上,请求班师回朝,与突厥人和谈;一边是新晋的小将军不服气,非要追随鬼见愁血阎王霍将军的脚步,杀个蛮子片甲不留血洗西域;身为曾经的霍将军的副手的赵从听他们唾沫横飞,看他们戳地图的手指都快戳破桌板,差点就要摔门走人,只想霍临就算死了也要把他尸体从黄沙里刨出来!
吵到今日还是谁都不服谁,甚至就要就此分道扬镳。
赵从听得耳痛心烦,索性回帐睡觉。
营地西北角守门的卫兵正冻得哆哆嗦嗦地犯困,迷糊间远远望见前方有一道沙尘滚滚掀起,似是一人骑马奔来,手上拎着把血淋淋的大弯刀,披头散发,像个来搦战的蛮子,立时吓得一激灵,连踹旁边的同伴一脚,让他赶紧拉响传信铃铛,自己架起长枪严阵以待。
哨楼的弓手被他们一折腾也惊坐起,抽了箭就上弓引弦防范着,牙齿战战。
来者越来越近,穿的却是汉制的盔甲,间隙是血红的布料,混着沙尘的散发下是张浸了血又被随手抹去的脸,子夜中看着骇人至极。弓手心慌手抖,还未察觉就听见咻的一声,箭镞裂空射了出去。
那血阎王脸上神情更是可怖,狠狠瞪他一眼就挥手一斩,劈开箭身,反手一转,弯刀笔直飞扎过去,插进他脸旁的哨塔土墙里。
卫兵厉声大喊:
“来者何人!”
“瞎了你的狗眼!”
来人骂得更横,扯着缰绳停马,马不耐烦地跺着蹄子打起响鼻。
卫兵吓得舌头都捋不直,还是强充威严:
“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汉军地盘上大放厥词!”
“我是霍临!”
他吼完这一声,卫兵眼立刻红了,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就想弄清他究竟是人是鬼。
霍临见他这痴傻模样莫名其妙,自己又刚遭遇一伙突厥士兵杀出围攻,耐不住火气,一脚踹过去,喝他:
“报信!开门!”
头上哨塔吹起浑厚悠远的号角。
霍临听了片刻就给气笑了。
这他妈的吹的大敌来袭的号!
他气至如此反而镇静下来,就坐在马背上看这群兵没了他还有什么能耐,个个有如惊弓之鸟,突厥人再来突城可不是得全军覆没!
号声一声接一声传遍整个营地,叫醒了篝火和喧闹,兵甲碰撞声吵吵嚷嚷地聚拢向西北角。
赵从从床上掉下来,摸掉额上一头冷汗。他刚还做了噩梦,梦见霍临跟他说“我死了,你不要来找我”,现在骨头酸疼,浑身发软。勤务兵冲进来手忙脚乱扶他起来,给他戴甲。
千余人浩浩荡荡在西北营地严阵以待,铁甲寒霜,银刃映火光,肃穆至极。
霍临看着眼前这一幕,还算满意,虽然哨兵传错了令,但集合得够快,平日的功夫没有白费。守门的这几个军棍自是少不了。他看着,心中也不禁肃穆起来,恍然间又似回到他第一日带兵打仗,出发前也是如此,回身看着千余士兵,每一个人的命都系在自己腰上,胸中澎湃着千丈豪情,只想平定西域!
不多时,士兵们让出道来,几个将军骑马上前来,看到他也跟见了鬼似的一动不动,直到又一人挤到最前,惊愕的表情就那么冻在脸上。
霍临笑道:
“怎么?还不愿我回来?”
还是没人动。
须臾最后来的赵从才战战兢兢地跟旁边的小将军耳语:
“他笑了?”
小将军的目光紧张地攫住对面那人,僵硬地点头,哑声道:
“笑了。”
赵从一激灵,大喝:
“你究竟是人是鬼!”
霍临看他们好笑,跟一群鹌鹑一样,故作阴森道:
“我是人是鬼?看你亏不亏心!”
旁边那小将军屈肘抽了枚箭就引弓射出去,箭翎破空声吓了赵从一跳,连忙拍住他,问:
“你射他干什么!”
“我看他是人是鬼啊。是鬼不就穿过去——”
他话还没说完,霍临就抽出怀中匕首打折了那枚箭,脸黑如锅底:
“武卫俞,以下犯上,二十棍!”
', ' ')('“哎!”
小将军哀嚎一声,
“是真的!”
“将军!将军啊!”
赵从策马朝他冲去,边冲边喊,涕泗横流,跟个大型的铁炮弹似的。霍临嫌他恶心,连忙驱马躲到一边,让他扑了个空。
他回到军中,让他们都回去,有事明早再说,唯独赵从狗皮膏药一样死死扒着他不放手,一路跟他跟到军帐,掀起帘子再跟进屋里,唠唠叨叨的全是“我们可想你了”“你这几天去哪儿了”“老将军跟小将军都要为你打起来了你知道不”之类婆妈话,听得人终于忍不住骂道:
“你是我妈啊赵从!”
帐外还吵吵嚷嚷的,跟过年似的,静也静不下来。霍临瞪一眼还想再说的副将,掀帘子出去,看着外面那远远近近躲躲藏藏往他这里瞧的士兵们,破口大骂:
“老子他妈还活着!是人!滚去睡觉!不想睡的自己去领军棍!”
进帐,赵从还跟条哈巴狗一样望着他,诚恳道:
“将军,我真以为你死了,刚梦里还梦见你给我托梦,说你死了,让我别找你。”
霍临还想发火来着,他这么真诚,有什么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只问:
“我消失了多久?一个月?半个月?”
赵从脸色凝重起来,
“七日。将军,七日。”
七日?
霍临心里一沉,难以置信。
居然只有七日?
他脸色有变,赵从也注意到了,追问道:
“这七日你都在哪里?如何会不知道时间?”
霍临不想回答他,搪塞:
“明日再说。我累了,叫他们拿水来,我要洗澡,身上都是血。”
赵从跟了他多久,瞧一眼就知道他有隐瞒,可看他这一身凄惨也不忍心再逼,只照他要求办了,临走前却又被叫住。
霍临问:
“弥内萨里蒙卡是什么意思?”
赵从愣了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突厥语,惊愕道:
“你在哪听的?”
“怎么?”
“这是‘我的无价之宝’的意思。”
霍临也楞了,愣了片刻露出个释然的笑。他自己没意识到,却吓得赵从比方才见了鬼还见了鬼,瞪着他眼珠子比球大。又听他问:
“弥内可敦是什么?”
“我的王后。”
霍临不笑了,眉皱得要夹死苍蝇,牙也咬得嘎吱响。赵从看着更是吓得不轻,以为他莫不是疯了,刚想问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就被霍将军下令:
“滚出去。”
赵副将一头雾水地出了帐,往自己帐篷走几步,脚下一拐,去找受罚哀嚎的小将军了。
“我的无价之宝?我的王后?还一个笑,一个发火?”
武卫俞一边嘶声倒抽,让赵从给自己上药,一边好奇道:
“这听着怎么像是被哪个突厥汗王抓过去了?”
“不对劲啊。他问我他走了多久,还不知道自己被俘了七日。就算被关在哪个密不透风的帐篷里,送饭的人来了总会知道是几天吧?可蛮子抓俘虏,不都跟畜生一样直接扔木牢里,幕天席地的放着?”
“将军最后是去找那奴隶丢了的对吧?最大的突厥牙帐在北方,离我们这远着呢。这附近除了叶城也没大城,那城主也不敢自称王。我的王后……还有哪个王?”
“没了。”
赵从拿过绷带,纳闷道:
“我搞不懂,他笑什么,生气什么?有什么好笑好气的?”
“哎,你知道豫章赶尸人不?还有西南夷的药人?搞不好霍将军已经不是霍将军了。”
赵从狠拍他一掌,拍得他疼得嗷嗷叫,不解气,骂他:
“那他还罚你军棍!你就是被打少了!”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他今天在城门口还笑!活阎王会笑!我是活的都被吓死了!”
无法否认与他感同身受的赵副将为他绑好绷带,沉默许久才道:
“我明天好好问问他。他回来,身上除了血和一点沙,并不脏,不像是被俘虏七日的样子。而若他没被俘,怎么都不可能七日都不与我们联络,还不知道时间。”
“霍将军,浑身是迷的男人。”
赵从白他一眼,想走,起来又坐下,跟他唠嗑:
“你跟我好好说说,他还有哪里有迷?你成天跟那些小兵走得近,还有什么消息?”
武卫俞翻身坐好,说:
“他是五皇子,大家都知道,对吧?渝妃生下他就死了,他就被排挤出去,爹不疼娘不爱。你好好想想,我叫什么。”
“武卫俞。”
“对。卫俞。我爹以前恋慕渝妃,我以前发现这事的时候气得不行,觉得他对不起我娘,还明目张胆地给我取这名。我跟我娘告状,可我娘早就知道了,还跟我讲了半天,反正就是我爹没对不起她,渝妃也不是坏人,
', ' ')('我是他们亲生的。我就好奇渝妃儿子究竟是什么人,所以才参军来这里。”
“放狗屁。你武家就是将门,你来这里不是被你老子逼的?”
“是啊,可东南西北那么多地方,我选的西边啊。”
“所以你想说什么?将军不是皇子?渝妃和别人私通?那又怎样?”
“你急什么。将军是皇子,你看他长得多像渝妃还有老皇帝,亲生的没跑了。”
他说到这里,窸窸窣窣地往赵从脸旁凑,一只手掩在嘴边,压低嗓门小声道:
“你看当今圣上像谁?”
赵从心下大吓,想想皇帝的脸又想想老皇帝的脸,还想了想皇太后的脸,比了半天也没比出个所以然,悚然道:
“这话你可别瞎讲。”
武卫俞坐回去,坦荡荡地吊儿郎当:
“我讲也没用。将军没那意思,我也没撺掇将军的意思,其他王爷有没有意思也跟我没关系。你想听我才跟你讲的。”
赵从还是被他说得心神不定,搡他一把,骂:
“你们以后别聊这事,别给将军惹麻烦!”
走了。
他走在回程路上,心还战战兢兢咚咚跳着,脚下盖着薄沙的土地硬邦邦的,浑身盔甲走起来吭哧响。路旁架起来的篝火盆子的火光偶尔晃在他脸上,也像是丝毫没点暖意一样,反而木柴噼啪剥裂的细小声音不断撩拨神经,差一步就要绷断。
他猛然止住脚步。
将军还有不到一月就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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