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细柳颔首。
“刘三通背后恐怕牵扯着官场上的人,一旦查了他,难免拔出萝卜带出泥,”陆雨梧看着她,“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不得罪人的差事他也不会交给我,应该交给他的干儿子曹小荣。”
细柳端起来茶碗,迎面是一片热雾:“对于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员而言,我身在东厂本就是对他们的一种得罪。”
“有理。”
陆雨梧垂眸,只见斜吹入棚来的雪粒触及热雾瞬间便融化在碗沿。
病态的疲倦沉沉地压在他的眉眼,街上行人来往,周边几桌杯盏碰撞轻响夹杂着他们谈笑的声音落来,细柳看着他:“生死有命,天道无常。”
她忽然的一句令陆雨梧纤长的眼睫微动,他抬起头来望见她清寒眉目,他咳嗽了几声,道:“无常的岂止是天道。”
正是这时,陆骧提着一个食盒从街尾飞快跑了回来,这样的雪天,他跑得一张圆脸通红,喘着气唤了声“公子”,便将食盒搁在桌上打开来。
细柳看他从中取出来一碟糯米八宝鸭便退到一旁去,只听陆雨梧道:“这食摊上没有这道菜,早上我才说要请你吃,此时正好。”
才出锅的糯米八宝鸭在这样的寒天里不住散发着它的热气,细柳只看了一眼,一双筷子忽然递来面前,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细柳沉默地接来筷子。
“你才刚好些,我便不请你喝酒了。”
陆雨梧轻抬下颌,示意她先用,“这是我唯一吃得惯的汀州菜,小时候在茏园吃过一回便觉得难忘,总想家里饭桌上日日都有这道菜。”
细柳握筷的手一顿:“茏园?”
“周世叔与我父亲一样,有个莳花弄草的爱好,更喜欢宋时园林造景,他家中曾有个园子,便是茏园。”
陆雨梧的目光从她的手上移向她的脸:“怎么了?”
细柳握紧筷子,摒弃了那一点微末的感觉,淡声:“没什么。”
陆雨梧没再说什么,只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挑开皮肉的动作。
鸭子里面的糯米又香又滑,裹满了热气。
眼见风雪盛大,细柳停杯止箸,回头望向棚外白茫茫的一片寒雾,她正要起身却不妨左肩当中银针一刺,她扶住桌面的手刹时失力,也是此时,一只手忽然伸来及时扶住她。
沾着血迹的春碧衣袖后褪了几分,露出来那一截白皙的腕骨,皮肤底下透出青色血管脉络,那道弯月印记在皮肤上被寒意刺激得红如朱砂。
细柳看着那道红痕,有一瞬的恍惚。
“细柳?”
他如磬的声音落来。
细柳定了定神,站稳了身体:“没事。”
陆雨梧松开她,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着,他回过身对陆骧道:“马车上有一件披风,你去取来。”
细柳立即道:“不必,我这就走了。”
说罢,她转身要往油布棚外去,却不防一只手忽然拉住她,细柳步履一顿,她垂眼盯住那只手,手背筋骨分缕而指骨修长。
“我看你伤势未愈,岁暮天寒,万自珍重。”
陆雨梧松开她。
他掌心很温热,仿佛那种淡淡的温度还在她冰冷的腕骨,细柳看着陆骧送来面前的披风,片刻,她接了过来:“多谢。”
一手抖开披风,细柳往身上一系,转身迎向一片风雪。
陆雨梧站在油布棚下,看着她的身影逐渐模糊在寒雾里,方才对身边的陆骧道:“我们走。”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投落桌上,那道糯米八宝鸭几乎半冷,她的碗碟中鸭骨干净,摆放整齐。
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雪在房檐地面都积了薄薄的一层,天色暗得早,陆府内外点上了灯,怕夜里地上结冰,家仆在院子中扫雪,一声又一声,隐约透过窗棂传入室内。
陆骧在外间煮茶,整个内室里静悄悄的,他抬起脸来,透过素纱帘子,隐约看见公子在案前灯下端坐,几乎纹丝不动。
案上一片残页,陆雨梧一言不发,只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缝当中那与周盈时相关的短短一句。
屋子里燃着炭火,陆骧不敢将窗闭紧,外头风雪呼啸而来,吹得炭盆里荡起来大片的火星子袭向陆雨梧的衣摆,陆骧方才端茶水进去,只见这一幕,他立即奔过去:“公子,当心炭火。”
陆骧将茶碗胡乱往案上一搁,要去挪炭盆,却不防手碰到烛台,陆雨梧反应迅速,立即伸手去扶住倾倒的烛台。
冷风吹拂,烛火骤灭。
室内忽然昏暗许多,被焰光烤了许久的蜡油淌了陆雨梧满手,烫得他皮肤刺痛,风吹案上纸声喧嚣,满窗隐透银白月华。
陆骧赶紧重新点上灯,这才看清公子手背凝固半透明的蜡痕,底下一片皮肤泛红,他忙道:“对不住公子,我……”
陆雨梧摇头:“不碍事。”
他拂去蜡痕,让陆骧帮着收拾好被风吹乱的书卷,他忽然发现面前那片残页上竟也沾了一片蜡油,此时已经凝固。
非但如此,陆雨梧拿起来那片残页,只见被点滴蜡油覆盖的其它字痕并无异常,唯独“盈时”二字竟然亮黑如新。
陆雨梧神色陡变:“陆骧,拿竹片来!”
陆骧正整理书卷,忽听这话他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连忙去外间取来一枚薄薄的竹片交给陆雨梧。
他看着陆雨梧用竹片轻刮下那层薄薄的蜡痕,随即将纸页凑到鼻间嗅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