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衔玉不禁笑出声。
还真是猜什么来什么,张梁那一套可真好用。
厅外围观的群妖哗然,衔玉闭上眼,再缓缓睁开,慢慢呼出一口气,周身寒气四溢,足下黑色的理石面白霜自外蔓延。
许久,在寂静的大厅中,他侧身,微偏了头,下颌线锋利如刀,声音幽幽响起,“挖了他一只眼,拔了周身的毛,和这老道一起吊死在城门口,让里里外外的人啊妖啊的,都好好看看。背叛的下场。”
他转身,低头漫不经心掸掸袍角,语声轻缓,“拖出去弄,别脏了地。”
妖兵领命,挖了灰蛊雕一只眼,用紫木棘制的杀妖藤勒死,依言将尸体运往山下。
衔玉转身大步回到座椅旁,对上一侧阮芽懵懂的视线,他弯着眼睛,咧嘴笑一下。
这一笑,如暖阳破冰,厅中黑色理石上的白霜顷刻间化去。
阮芽回以他一个甜甜的笑,衔玉冲她眨眨眼,撩袍坐下,抬手示意,“接着议。”
厅中紧张的气氛,也随这二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慢慢恢复了活络松快。
灰蛊雕和文彦真人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槐树妖为了缓和气氛,率先说起今年外山梯田的灵谷收成,计划过些日子,准备收割。
上午被衔玉赶走的那帮女妖精这时偷偷围上来,抬着自带的条凳坐在阮芽身边,殷勤给她捏核桃、剥花生。
有只蝶精给阮芽剥了一大把五香瓜子仁,她眼睛亮亮地接过来,一捧扔进嘴里,幸福地眯着眼睛嚼。
又有一只花妖给她倒了自制的花蜜饮,她先是低头嗅,味道香香甜甜,小小喝了一口,觉得滋味十分不错,便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手帕擦擦嘴角,道一声谢。
衔玉刚来绣神山时,也有过类似待遇,但来时老玄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提防女人,说她们是温柔的陷阱,是甜美的毒药,会害死他的!
人家给他剥瓜子递茶水,他抬手就给掀翻了,质问对方是不是要给他下毒。他喜欢睡在树上,人家好心给他送被褥,他转头就给撕个稀巴烂,在一堆破棉絮里翻找,看里面是不是藏了害人的东西。
时间一长,众女妖终于意识到,这人脑袋八成有病。
加之衔玉本来脾气就差,还特别没有耐心,一根肠子通到底,在绣神山渐渐没了女人缘。
后来遇见个缺心眼的丫丫,刚出山时那股子戾气已经被磨去了许多,丫丫没心没肺,很大方不跟他计较,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再看一旁的柳催雪,自打这群花蝴蝶飞来,他就一脸不耐地拧紧了眉毛,甚至都不愿意跟她们坐在一起,站到墙角去。
道士和妖女,天生就气场不合,更别提柳催雪本就是个古板的性子,人家还没怎么着呢,他已如见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柳催雪端着糕点站在墙角,冲着阮芽挤眉弄眼,叫她过去。
阮芽身陷温柔乡,有人喂食喂水,揉背捏肩,美滋滋乐飘飘,只当作没看见,心中叹息,小雪真是不懂享受。
众妖女一看,这必然是衔玉亲生的,没跑了,什么小花招都不用使了。这爷俩都是缺心眼。
只是衔玉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老婆呢?
趁着阮芽被按摩着肩膀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有人趁机打听,“衔玉平时对你好不好啊?”
老实说,衔玉刚才那副样子才是他们常常见到的,他永远臭着一张脸,很不耐烦,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十分的瞧不起。
他要是冲着谁笑,谁就要倒大霉了,谁要是敢跟着笑,他必然会上前掐着人家的腮帮子问:“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一点不夸张。
她们不知在洞庭时的衔玉是什么样子,刚来绣神山的衔玉就是这样的。像一只拱着脊背炸毛的猫,见谁都要呲牙凶狠地低吼。
只是没想到,衔玉竟然也会冲着人不含一丝恶意地笑,甚至带了几分安抚的宠溺味道。
阮芽半个身子都陷进人家怀里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被娘亲抱在怀里,她傻呵呵笑,“衔玉对我很好,他带我吃东西,还给我买衣服,衔玉是天下第一好。”
“哦——”对方意味深长。
还以为衔玉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呢,原来还是知道疼老婆的嘛。
不过买衣服吃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这都是做相公的分内之事,不疼老婆的男人,不配有老婆。
当然大家其实都不是很关心这些问题,看衔玉对她那宝贝劲儿,走哪都牵着,为了老婆儿子都不要的架势,大概也是个妻奴。
万和城回来的小蜘蛛说,衔玉三十年前就成亲了。如此想来,他初到绣神山时那疯狗样,也能理解,为了老婆守身如玉嘛。
闲话差不多,进入正题,适才那女妖又问:“衔玉那方面,好不好哇?”
如衔玉这样修习正道,近千年修为的大妖,若是童子之身,元阳可是大补之物。就算并非完璧,不多,一个月三五回的,既不损他修为,另一方也能得益无穷。
是以他初到绣神山之时,大家才会可着劲儿的向他献殷勤。也许那时大家对他太过热情,把他吓着了。
不过得不到就得不到吧,也就是碰碰运气,这时知道他已有家室,大家按耐不住好奇心,故而有此一问。
可阮芽不明白,“那方面,是哪方面?”
她的眼睛圆圆大大,如一汪干净的泉眼,大家不好说得太露骨,十分隐晦道:“修炼,就是修炼。”
说的当然是男女之间的修炼,想她已为人母,不应当听不懂的。
果然见阮芽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随后竖起大拇指,“衔玉很厉害的,他修炼也厉害,一坐可以坐一晚上都不睡觉。”
众妖倒吸一口凉气,“能做一晚上?”
“那当然了。”阮芽说:“我有几次,夜半醒来,他还继续坐着呢。”
人家都睡着了,他还在继续做?!
阮芽身边的花妖又给她倒了一杯花蜜饮,“那你还挺辛苦。”
她接过喝了一口,“我不辛苦,衔玉才辛苦。下雨的时候,他还要飞到天上去,直到雨停了,天亮了,他才休息。”她不忘夸奖,“衔玉可是很勤奋的。”
“还要飞到天上去!!”
这玩得也太刺激了。
众妖皆惊,“不会掉下来吗?”
衔玉掉下来过吗?阮芽摇头,“不会的,衔玉很厉害的。”
大家齐点头,都上天了,那确实是相当厉害了。
“我们来的路上,衔玉还天天给我弄蛋吃,他都不给别人吃的。”几枚蛋,虽不怎么值钱,却代表了衔玉对她的特殊。
想起衔玉的好,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她腮畔浮起幸福的红晕,大家一脸“都懂都懂”的表情,那玩意确实是不能随便给人吃的。
这帮女人时而惊呼,时而大笑,已经严重影响到大家开会了。衔玉本来还想假装听不见,可她们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完全没办法忽视的地步。
衔玉怒而拍桌,“干什么呢?”
众女齐齐回头,再看向衔玉的眼神,三分震惊,三分羞赧,四分不可置信,是十分的佩服哇。
第33章神经病!
衔玉的居所,在妖寨南面的一座高坡上,山顶有棵五名成年男子展臂才能合抱的大榕树。
树上有个粗藤编的圆形大鸟笼,用藤条固定在树杈上,直径约一丈三尺,其中铺满了树叶,朝南一扇径五尺余的圆形大门,朝外开,用一根不知哪捡来的红绳作门栓。
衔玉身高八尺有余,若化作原形,大鸟笼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人形的话,三人平躺,绰绰有余。
这大鸟笼不说精巧,也是相当的结实耐用了,要承受他的千斤之躯每日爬上爬下,用了这几十年,还没有坏掉,属实难得。
是了,这个大鸟笼就是衔玉的家。
他脚步轻盈,踩着倾斜的树干两三步跳上去,朝下伸出手,“丫丫,来。”
阮芽摇头,“我可以。”
小瞧人了,爬墙上树对石头村长大的丫丫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后退几步,蓄力往前冲,猴似的敏捷窜上树,扶着树干站得稳稳当当,一点没要衔玉帮忙,还往下伸手,“小雪上得来吗?”
柳催雪垫脚贴着树干去够她,“要丫丫牵。”
衔玉拉着阮芽往鸟笼里钻,“你就在下面待着吧。”
柳催雪没能上得去,他体力大不如前,身躯太过沉重,手臂和双腿都使不上劲。
衔玉一点没有家徒四壁的自觉,打开鸟笼的门,热情邀请阮芽参观。
只是太久没有回来,这笼子里的落叶已全部腐坏,拉开门一股难言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阮芽“唔”了一声,两眼向上翻,险些一个后仰栽下树去。
此树有灵,加之衔玉留下的气息,不生虫蚁,却无法阻止自然衰败,笼子里闷了几个月,这味道十分销魂。
阮芽爬到树尖上去,脑袋别朝一边,才敢张开嘴巴大口呼吸。
衔玉一脸尴尬。
这半坡上原本住的小妖怪早几十年前就卷着铺盖跑路了,他乐得清净,编了个大笼子当窝,作为一只蛟也没那么多讲究,随便铺点落叶就盘着身子睡觉了。
来之前也没想那么多,直到打开门的一瞬间,丫丫慌忙逃窜后,衔玉才后知后觉,他的家,好像有一丢丢寒酸。
他小心掀眼朝着树尖上那抹倩影望去,阮芽在鼻子上蒙了块布,瓮声瓮气,“没关系啦,我们一起来打扫干净。”
她并腿坐在树杈上,用襻膊绑了衣袖,从高处轻灵灵跳下来,稳稳落在笼门前,一猫腰钻进去,蹲在里头,把腐败的落叶一捧捧往外扔,还不忘吩咐衔玉,“去弄些干净的稻草来,要干黄的,这样才不容易坏。”
衔玉抓抓后脑,“哦”一声,转头跑了。
柳催雪站在树下又蹦又跳,“那我呢那我呢!”
阮芽说:“把树下这些烂叶子扫远些,再去弄点木板来,给你做个梯子。”
临近傍晚,三人终于齐心协力将衔玉的小窝布置好。
笼底垫上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再铺上褥子,三个小枕头并排放,三床被子摞在边上。阮芽换了干净衣裳才爬进去,兔子灯挂在笼顶。
这藤笼遍布指粗的空隙,阮芽摸着下巴琢磨会儿,又安排衔玉把顶上用宽树叶和稻草盖一盖,免得下雨把里头淋湿。
柳催雪采来大捧大捧的鲜花,阮芽一束束捆了倒挂在笼顶,驱散原本的腐叶气息,树下还搭了个木梯,方便爬上爬下。
衔玉的小窝变得又漂亮又舒服。
三人躺在里头快活地打滚,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白猿翁提着食盒来看他们,也是担心衔玉粗糙,少夫人受委屈。
老头踩着木梯爬上来探头往里瞧了一眼,颔首轻抚着胡须,“不错,不错。”家里有个女人,猪窝也能变金窝。
也就有个睡觉的窝窝了,连张吃饭的桌都没有,白猿翁带了几个大食盒,都不知该往哪放。
阮芽也有办法,芥子袋里掏出来一块大花布,抖开平铺在草地上,四角压上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