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钩摸摸扶游的脸颊,靠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扶游睡熟了,才站起身。
他往外走,崔直也跟在他身后,在他跨过门槛的时候,轻轻关上里间的门。
扶游自病来,就一直在养居殿正殿里睡着,睡的是秦钩的床,外间就是秦钩日常批奏折的地方。
宫殿里喜庆的装扮还没有拆掉,秦钩没有吩咐,底下人不敢擅动。
秦钩在堆满奏折的案前坐下。崔直照着惯例,将笔墨放在秦钩手边,点起安神香,又端起早已冰冷的茶盏,要出去换茶。
他转过身,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崔直。
陛下。
崔直回头,却见皇帝并没有抬头,一手拿着竹简,一手提笔沾墨,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
他犹豫了一下,又要退走,忽然又听见皇帝道:他病得这么厉害。
与刚才并无二致的动作与表情,秦钩若无其事。
崔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咽了口唾沫:扶公子这回病得,是有些厉害了。
嗯。
秦钩不说话,也不让他下去,大概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
崔直斟酌了一下,又道:许是这次立后对扶公子打击太大了,扶公子的身子,原本就不太好,若是想好好保养,本来应该顺着他一些的。
秦钩又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扶公子这阵子就跟犯了太岁似的,不是伤着这里,就是伤着那里,旧伤还没好,新伤又来了。其实,有些伤,扶公子原本是不必受的。
秦钩却忽然发怒,冷笑一声,沉声道:老东西,你也敢当着朕的面指摘朕的不是,滚出去。
扶游原本不必受的伤。
不就是说他半夜把扶游从床上拽起来的事情吗?不就是说他把扶游赶去坐破马车的事情吗?
扶游就是
崔直捧着茶盏出去了,秦钩扬起手,原本要拍在桌上,最后他看了一眼里间,变拳为掌,捶在案上,闷闷的一声轻响。
他重新捡起笔,开始批奏折。
扶游就在里间睡觉,没有什么动静。
批完奏折,秦钩便走进里间去看看。
扶游看着还没醒,秦钩在床边换了衣裳,然后掀开被子躺进去,抱住他。
在被他碰到的时候,扶游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实在是忍不住,不再装睡,翻过身,背对着他。
秦钩抱着他,同他说话:你身上暖呼呼的,还在烧?
扶游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
秦钩闭着眼睛,脸贴着他落在枕上的头发:小黄雀,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训练一千个死士都没养你一只费心,你到底想要什么?
扶游轻声道:我要你放了晏知放我出宫
秦钩忽然恼怒,睁开眼睛,厉声道:不许说这个,已经给你送了那么多东西了,我也在和和气气地跟你说话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瞧见扶游默默地闭上眼睛,便放低声音:要有人给我那么多金银,我都能笑着让他砍我一刀,你别不知足。
扶游还是不说话,沉默良久,最后秦钩深吸一口气:行,我让步,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不许再说要走;第二,别拿晏知那个废物小白脸气我,你要拿他做戏,是你自降身价。
秦钩说完这话,就翻身坐起来,掀开帐子下了床。
他走到一半,又转身回来,刻意道:小黄雀,我去外面睡了。
扶游没什么反应,反倒还往上扯了扯被子。
秦钩又咬着牙道:我去找晏知
话音未落,扶游就坐起来,看向他,没有起伏地唤了一声:秦钩。
秦钩像一块巨石砸在床上,砰的一声,又躺回去了。
*
扶游病了好几日,不怎么见好,整日还是昏昏沉沉的。
这天清晨,秦钩早起上朝。
临走的时候,他嘱咐崔直:让他再睡一会儿,等等晏知来给他喂药,喂完让晏知马上走。
是。
秦钩回头,掀开帐子,再看了一会儿扶游,神色微动,琢磨不透。
他收回手,放下帐子,转身离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扶游就醒了。
扶游撑着手坐起来,对崔直道:公公,我想出去走走,就在养居殿里,可以吗?
崔直有些为难:公子还病着,还是不要出去吹风了。要出去,还是等陛下回来,让陛下带公子出去。
扶游见他如此,也不坚持,就躺回去了,眨着眼睛发呆。
反倒是崔直于心不忍,最后帮他把披风拿来了:就只能出去一小会儿,老奴要一路陪着。
扶游坐起来,掀开帐子,朝他笑了笑:谢谢公公。
崔直叹了一声,帮他披上披风,又给他塞了一个手炉。
所幸外面没有在下雪,风也不大。
崔直推开门,陪同扶游,一路穿过走廊,从前殿到了后殿。
后殿有一棵扶游很喜欢的梅花树,他先前还在这棵树下睡着了。
那树干上有一个很大的树洞,扶游捡起一个石块,丢进树洞里,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愿。
梅花飘在他身上。
崔直不敢打扰,可是一种越来越古怪的感觉涌上他的心头,好像如果他不再出声打扰,下一刻,扶游就会羽化登仙,变得像雪一样洁白,最后融进雪里。
直到他们身后传来晏知的喊声。
扶游?
扶游睁开眼睛回头:兄长。
晏知朝他招了招手:该喝药了,别在外面吹风了。
好。
扶游敛起衣摆走回去,从白茫茫的、仅有梅花点缀的雪地里走回去。
像是从悬崖边走回人世间。
崔直松了口气。
*
回到正殿,扶游靠着软枕、拥着火炉坐在榻上,手里端着药碗。
晏知就坐在他面前,看着他喝。
扶游刻意小口小口地抿,好拖延点时间,跟兄长多说几句话。
晏知问他:三年前,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你那时候、你现在也根本不到做采诗官的年纪。
采诗官有年纪要求,大多是一些老文人。
而三年前,扶游才只十五岁,而他家里还有一个伯父,还有一个表兄,照理来说,是轮不到他的。
所以晏知这样问。
扶游道:当时太后当权,晏家被刘将军排挤,兄长也去了边关。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不想麻烦兄长。
晏知正色道:这还不算大事?就算是大事,兄长难道摆不平吗?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看见扶游的脸,顿了一下,也不再对他说重话了。
扶游的声音愈发小了:我知道错了。
晏知放轻声音,又问他:和陛下又是怎么回事?
我进宫献诗的时候,遇见秦钩,秦钩说喜欢我,要我留下来陪他。后来我也很喜欢他,我就留下来了。
你先前可不是这样跟我说的,你说陛下留你在宫里做侍墨。
扶游几乎把脸都埋进药碗里:我留下来之后,他们都说我是贪图荣华才留下来的,我不想让兄长也这样看我,所以就撒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