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哪年入宫的?”他不禁问道。
桓明珪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那年我七岁……”
萧泠与阮月微同年,比桓明珪小一岁,比他大两岁,那便是他四岁那年的事,他记不清自己埋雀儿是什么时候,但他清楚地记得阮月微到太后宫中是第二年冬日,那时候她七岁。
所以他在一年前见到的那个红衣小女孩,极有可能不是阮月微,而是萧泠。
萧泠和阮月微是姨表姊妹,她的母亲自然也姓苏,那宫人口中的“苏夫人”,很可能是萧将军夫人,而不是宁远侯夫人。
桓煊多年来心头的那点困惑和怀疑刹那间都有了解释,所以短短一年内,阮月微的变化那样大,所以他再也没有在阮月微身上看见初见时的光彩,因为他所见到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他感到恍然大悟,却并不懊悔。
他认错人是真的,他在阮月微身上倾注的感情也是真的,无论是不是盲目,无论出自什么原因,都是他自愿付出的。
没有人逼他心悦阮月微,更没有人逼他因此把鹿随随当替身。
粗暴对待她,出言伤害她,践踏她真心的,都是他自己。
桓明珪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没注意到桓煊的脸色变得煞白。
正长吁短叹着,有内侍来禀,晚膳已经备好,两人遂移步堂中。
桓明珪不见外地掀开酒壶盖子嗅了嗅:“郢州富水,啧,我就知道你这里好酒短不了。美人‘死而复生’,算得上喜事一件,当浮一大白。”
桓煊的心沉了沉,他又想起另一个人,她没有显赫的身世,没有卧薪尝胆的谋略,更不会死而复生,这世上连记得她的人恐怕都没有几个。
桓明珪却丝毫没注意到他的神色,执起酒壶给他满上一杯:“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桓煊默默地举起酒杯,一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桓明珪道:“子衡,你今日饮酒倒是干脆。”
在幽州大病一场之后,桓煊便很少饮酒了,酒不能让人遗忘痛苦,醉时的片刻安宁是赊欠的,醒后只会加倍讨回来。
可人总有软弱的时候,偶尔也需要麻痹一下自己,今夜便是这样的时候。
桓明珪的酒量差桓煊许多,酒品也堪忧,半壶酒下肚,便用玉箸敲着瓷杯,荒腔走板地唱起歌来。
桓煊只是默默饮了一杯又一杯,酒壶空了,又有一壶呈上来。
桓明珪自顾自地唱了一会儿,见对面的人并不理会他,便住了嘴,扔了玉箸,忽然长叹一声,站起身往桓煊身边一坐,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桓煊早知道这厮醉后是什么德性,只是面无表情地往旁边挪了挪。
桓明珪却不依,拽起他的袖子抹眼泪:“子衡,我心里难受。”
桓煊嫌弃地乜了他一眼,想抽出袖子,奈何醉鬼劲大,揪得格外紧,他只好拔出匕首把袖子割了送他,坐到对面榻上。
桓明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心房莫名又酸又胀:“听到萧泠还活着,我又想起大哥了……”
桓煊没说话。
当初他长兄甘愿让出储位也要去河朔娶萧泠,他虽不清楚详情,也隐隐知道一些。提起萧泠,难免就会想起那段往事。
桓明珪趴在案上,带着哭腔道:“我都是说说的,也只有大哥才配得上萧泠那样的人,我想大哥呜呜呜……桓炯真不是东西……”
他忽然直起身子,眼神忽然变得清明了些,似有两团火焰在烧。
“你知道吗?”桓明珪道,“就在大哥中毒前不久,还欣慰地拿了桓炯抄的药师经给我看,说是他送的生辰礼,夸他有心,又夸他的字有进益,谁能想到那狼心狗肺的东西那时候已经在筹谋着害死大哥……”
他骂几句又哭一阵,哭完了喝两口酒。
而桓煊只是默默独酌。
桓明珪忽又嚷嚷着要琴。
桓煊命人取了琴来,桓明珪看了一眼,不满道:“大哥给你的琴呢?你又不爱抚琴,他偏偏将琴给了你,真是暴殄天物……”
一边说一边拨弄琴弦,一曲《葛生》支离破碎,让人不忍听。
良久,琴声越来越低,越来越缓,桓明珪往琴上一趴,总算不动弹了。
桓煊叫人把他扶到厢房中,自己回了卧房。
……
自骊山温泉宫与群臣商议之后,又过了两旬,神翼军总算有了归属,果然是太子推举的武安公。
然而皇帝并未直接将虎符交给他,只是给他加了阶官,令他兼领暂代神翼军统帅一职。
即便如此,太子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还是落了地。
初秋,从河朔传来消息,萧泠率幽州和魏博军围困镇州城两个月,城中将士哗变,百姓开城门迎萧军入城,成德降。
长安城中士庶自然议论纷纷,不过很快他们便将河朔的事抛到了脑后,因为武安公府出了桩惊世骇俗的奇闻。
第71章 七十一
长安城中秋风萧瑟, 秋意渐浓,更鼓尽后,夜幕降临, 街道上一片冷寂。
平康坊中却是华灯初上, 舞筵甫张,又一个笙歌美酒、纸醉金迷的销魂夜刚拉开序幕。
坊中北里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尽头, 有一座掩映在榆槐间的深宅,不似别的秦楼楚馆那般灯火辉煌、笙歌喧天,门外也没挂招牌,从外头看倒像是富人家的宅院, 入得二门才知内有乾坤,此间的奢靡外人难以想象,单是回廊下那一溜檀香柱便价值不菲,堂中更是雕梁画栋、金釭衔璧, 云母屏风在灯树下闪着辉光, 尺高的珊瑚上挂着珠串宝玉。
正中的宣州红丝毯绣着金牡丹,一群头戴青莲花冠, 身着轻纱舞衣的舞伎正款摆着腰肢轻歌曼舞,这些舞伎个个面容姣好, 肌肤柔嫩,却都是如假包换的美貌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