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节(1 / 2)

潮湿的风吹的他衣袂翻飞,被高高竖起的玉冠牢牢固定着发丝,就像一根针自上而下贯穿着他的躯体,让他在寂静的院中沉默,宛若无法动弹的石雕。

“这是你今日的困境。”

容宓捋平折子上的折痕,认真又慎重地递到他手边。

折子冰冷,棱角锋利,当它抵着手指时,能让人轻而易举地感觉到那种清晰又尖锐的钝感,容祈缓缓伸手接过那个折子,盯着上面金粉朱笔写的——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三岁启蒙,六岁读礼,礼记第四十一篇儒行早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十二年时间,他以为自己早做好了准备。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时,当王翼老将军最后那个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当他活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时。

‘报仇’二字便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落在这本轻飘飘的折子上,可折子两侧却各自被系上一根绳子。

一边是韩铮唯一的女儿,是他在心绪跳动间会骤然想起的人,一边是三十万的大军,是他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偏殿中的计时器是一个新鲜东西,每过一个时辰便会发出三声打钟声,醒神又不至于过于吵闹。

那三张钟磬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听的人耳朵发麻,心思震荡。

“巳时了。”冬青提着的那口气再也下不去,只能茫然地说着。

院内中明明站了七/八个人却又安静地连风吹过树梢簌簌作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手中的折子就像是插满刀片的凶器,他只是拿在手心便觉得那些刀片毫不留情,刀刀入骨,疼得他唇色带着一丝青色,瞳孔处只留下一点幽光,在清亮的日光下近乎墨漆。

看不见的血在流淌的时间中浸湿了手心,让他连眨一下眼睛都好似被缀了重物,艰涩而痛苦。

容祈缓缓抬眸,眼尾是是不知何时泛开的红意,鲜红如血,眼眸中的那束光微微暗下,只留下一点细微却又锐利的眸色,好似出鞘的剑,再也收不回来。

面前的容宓只是看了一眼便咬了咬唇,默默地移开视线。

当一个人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时,不论选择如何,余生都将难安。

容祈甚至不需要闭上眼,就能回想起博望山那日,刺得他眼睛生疼。

千里白骨,万里黄沙,血肉残骸踩在脚底,呜咽破碎听在耳边,三十万人倒在地上,尸骨垒起来有山那般高,三十万人的血流在沙中,砂石结块,血腥赤红。

他的出生,他的成长,他的冀望便是朝着这个山河统一,海清河晏而去,乃至当年南墙高耸,头破血流,可依旧义无反顾。

可那条路却又命运般出现了一个人,她在黑暗中朝着他伸出手,在落魄时为他点亮一盏灯,是幼年时失而复得的小雀,是黑暗中微弱坚定的烛火。

曹忠的手段当真是狠毒。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扶玉突然抬起头来,先是看着容祈,最后落在那本折子上。

那折子被那双手缓缓收紧,她只是看着耳边提不上气来,好似那手捏着的是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用力,一下比一下坚定,直到最后彻底置人于死地。

扶玉一向不聪慧,却在此刻突然明白这个看似无意的动作带来的背后含义,内心一阵慌乱,可随后又带着一丝愤怒。

“你,我家姑娘呢,夫人把她送出临安,是你把她带回来的,你说过你会照顾好她的。”

她上前一步,出了奇的愤怒,按着那本折子,逼近他,冷冷质问着。

“是你先招惹她的,你现在就要把我家姑娘扔了吗。”

“姑娘对你不好吗,在容府的时候她对你仁至义尽,是你先对不起她,你已经放弃过她一次了,现在,你现在又选择不去救她吗,你这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

她红着眼,口不择言地骂着:“明明当年是你先选择放弃的,为何又不痛快写下和离书,要是写了今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她为什么心软替你入宫,你们容家的事情关她什么事。”

“我不管什么大道理,我什么都不管,我也什么都不要,我就要我家姑娘。”

冬青伸手去拉她,却被她狠狠甩开:“滚开,你整日夫人夫人的叫她,现在还不是见死不救,虚伪无义。”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所有人的选择都是放弃她,韩铮是,梅姗是,宁翌海也是,现在连你也是,所有人都带着大义的旗号,好像谁反抗了谁就是叛徒,谁就是混蛋,谁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

“那她呢,活下来就是幸运,活不下来就是命运。”

“她什么都没有了。”

扶玉不知不觉中早已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她的姑娘,明明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可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选择中放弃她,就因为她是一个人吗?就因为她不曾闹过,不曾哭过,不曾拒绝过。

她对宁姝说‘至少你还有宁夫人’时一定很难过,因为她被那个身份高高架起,咬牙走到最后却发现身边再无一人。

容祈就像被风雨击打过的石雕,僵硬地站在原处,他看着扶玉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院中安静得只剩下扶玉狼狈的哭泣声。

她不曾读过书,也不识几个字,三岁就跟在宁汝姗身边,她的一切全都是宁汝姗,眼里见的,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家姑娘,国仇家恨与她而言太远了。

“那你要世子怎么办?”冬青倏地拉起扶玉,一向含笑的脸在十二年的血仇中颤动,牙齿颤动,唇色发青,“这是三十万北伐军啊。”

“博望山因为官家怯懦,因为曹忠贪权,死了三十万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博望山之后大燕自此再无对抗大魏之力,不是因为天灾人祸,不是因为技不如人,只是因为当权者怯懦自私。

拔掉这颗深入骨血的刺就一定会付出代价,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般无耻,把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身上。

“世子,世子也没办法啊。”他声音忽得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唇齿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血意,听的人心惊胆战。

扶玉闭上眼,不说话,任由眼泪汹涌而下。

容宓坐在一侧,只能苍白地安慰着:“我已经让宴家也去寻阿姗了,这样大的阵仗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人一定还在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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