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问鹤把留言簿随手扔在屋顶的瓦片上,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天已经全黑了,靠火折子这点光来认字简直是杯水车薪。
“酸文人之间的吹捧抬杠你还看得这么津津有味啊?”高云止揶揄道,在屋顶喝了一个时辰的风之后,他已经十分不耐烦了。
“这本册子里,学问大着呢。”道人松了松筋骨,一副不虚此行的神色。
诚然如少年所说,册子里大部分记下的都是酸腐书生附庸风雅的东拉西扯,不过撇开这些人不提,还有几个深藏其中的留言者值得细细推敲。
“二十二日那一页里的这个垄上人,别人都在谈论苍云这两天的动向,唯独他,千方百计想把苍云跟种殃扯上关联,这种牵强附会其实毫无道理,你看当天的留言中没有一个人在附和他,但是他却始终在渲染苍云与种殃联系上锲而不舍,简直像是个虔诚的布道人。而另一个临山茗者,则致力于把苍云这些日子的戒备跟跟二十多年前施鲁的失踪捆绑在一起,从他的留言来看,这个临山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甚至苍云库房中一张漏网的单格都能被他挖出来。”道人坐在屋脊上,一手支着膝盖,样子虽然气派,神色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憔悴。
“你觉得留下这些鬼话的人都有目的?”
“不但有目的,甚至很可能还有来头。至少这个垄上人,如此热衷在县城散布种殃传闻,背后难保不是都督府和苍云共同的敌人。”
“你是说安禄山?”高云止立刻听出了道人的弦外之音,他不由得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屋顶上藏着范阳军的耳目。
“至于这个临山茗者,对苍云丑闻念念不忘……他背后或许是都督府,也或许是田家,范阳军,反正当下苍云在城里是肯定不缺仇人的。”
“那么剩下几个人呢,道长又有什么高见?”
“大碗凉心与寥寥白发翁都只是混水摸鱼的角色;至于那个大隐于茶,则根本连聊的是什么都没有弄清楚;只有这个离s入茶,他虽然也在提施鲁的旧事,但是他发言太少,我弄不清楚他真正的想法,也许,他就只是一个喜好道听途说,而又对苍云心怀不满的普通人。”
说罢,周问鹤捡起册子塞入肘后:“明天一早找阮姑娘看看去,说不定她一高兴,还能赏我们见一见都督府里关着的郎中。”话音未落,道人已经一个鹞子翻下了屋顶,落在了万家楼门口。高云止紧随其后,也是稳稳当当落在地上,这少年身手利落如此,他日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夜已经有些深了,万家楼前铁将军把门。周高二人对望一眼,都有些无奈,他们刚才在楼顶错过了晡食,现在又渴又饿,还有点两脚发飘。
大道之上空无一人,放眼望去,街头街尾也看不到一点灯光,苍云的宵禁其实只禁街面,然而这些日子以来,整个县城一入夜就像死透了一样。
“我心算了一下,从这里到我们的栈大概要通过四个苍云岗哨,你说他们会不会刚好全睡着了?”周问鹤语带调侃。
“苍云士兵执勤从不打瞌睡。”高云止一本正经地回答,“也别想踩几块瓦片就从他们头顶飞过去。”说到这里,少年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地打量道人:“仙长可有良策?”
“暂时没有,不如边走边想吧。”周问鹤说罢摸了摸头,然后就甩开袍袖在空荡荡的街道上闲庭信步了起来。
太阳落山后,都督府的邀请果然送到了燕忘情面前,一同送来的还有第四封勒索信,讲明了当晚的赎金交付地点——就在找到第三封信的河沟旁。安c在都督府的密探说,信是在巡夜人的灯笼下面被发现的,它可能今天早晨就已经放过去了。
王不空接下命令,已经提前去了河沟踩点,因为宋森雪退出,燕帅让自己的弟子燕忆眉随大和尚同去。不久之前,万家楼那边又传来了一个让人沮丧的消息:留言册不见了。掌柜说今天打烊前发生了一次小s乱,他的眼睛只离开了柜台片刻,那本簿子就从挂钩上不翼而飞了。当苍云问他有没有看到可疑人物时,他说有一个外地人曾经向茶博士打听过留言簿的事,但是再问就问不出什么了。
小半个时辰前,阮糜收到一封口信,接着急匆匆就跑出去了,只留了句话说自己很快会回来,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女帅与吕苍头,不知为什么,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西杭,”沉默良久后,燕忘情忽然开口,“我知道在施鲁的事上,你一直在怪薛帅跟我。”这一刻的女帅完全收敛了威严,灯火下吕籍看到的,只是一个相识数十年的好友。
“我说的话,你可能不信,但是无论你信不信我今天都要把话说明:施鲁的死,当时我真的不知道。”
“我信。”吕籍说,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我跟了渠帅你半辈子,要是连这点都看不出看,这双照子就算是白长了。”
燕忘情点点头,像是放下了了很大一块石头,接着她又说:“你不要恨薛帅,薛帅他已经想尽办法在保施鲁了。然而,他是真的保不住,他当时如果不当机立断,面对的很可能就是玄甲军的分裂。”
“我都明白,”吕籍似乎是努力想摆出一个笑容,但是眼睛里却全是凄凉。老苍头坐在胡床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大腿,他壮硕的身躯与狭小的马扎相比显得那样笨拙迟钝。“我都明白,我都明白啊……”老人喃喃地重复着,然后忽然他变得有些激动,“我都明白啊!可……可是……我不想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呀!我不想无念以后问我这辈子有没有亏欠时候,我回答不上来呀渠帅!”老苍头最后几个字,女帅并没有听清,因为这这钢铁般的汉子已经抽噎了起来。
阮糜依照口信上的地址,找到了一处窝棚。“这就是我在城里的住处。”前任执戟郎站在窝棚边,还能动的半长脸上浮现出苦笑,“是不是跟我很配?”
“老丈找我来,一定是有指教了。”阮糜刻意不去看那如同鼠巢一样的垃圾堆,她无法想象一个人是怎么住在里面的。
“昨天谈过之后,还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诉姑娘。”那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是关于种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