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来安,多喜乐。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没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心中现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双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那里猜行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间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第一名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掀。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来。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吗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该为你姊姊报仇。快,快杀了我吧他双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两步,叫道:你你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闪电一这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的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身飞奔而去。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声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尽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桥上。
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步,向小镜湖畔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开板门,走进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空荡荡地,竟一个人也没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仓促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带。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又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似觉察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一人。自从阿朱断气之后,他从没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刚掌力击在萧峰手中铜镜之上,阿朱不过波及受震,这次萧峰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还能活命不论他输了多少内力过去,阿朱总是一动也不动。
他抱着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贤庄上受群雄围攻,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极,却并未有丝毫气沮,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志,都是已不值得关怀。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阿朱吧左手仍是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之墓么她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
偎花映烛,偷传深意,酒思入横波。
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
相见时稀隔别多。又春尽,奈悉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
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样写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自选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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