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家的床小,躺在上面不能乱动,否则就要吱呀乱叫。段志初手长脚长,睡在俞嘉祯的小床上,并排躺伸不开,侧挤着又难受,到最后厚着脸皮直接压住俞嘉祯,这才腾出点地方,终于睡安稳了。
俞嘉祯本来沾床就睡,忽然在梦里受到沉重的压迫,喘不过气来,渐渐睁了眼睛,他很快寻到罪魁祸首,抬起胳膊肘杵醒了段志初。
“你别这样弄我。”俞嘉祯别扭道,“自己那块地方躺不住么?”
“躺不住,床太小了。”段志初说着,一边又搂得紧了些,“实在不行我只好去地上睡。”
俞嘉祯闻言无奈,床的确是小,他自己睡都算不上宽敞。
“就这么着吧。”段志初自己舒服了,哼哼唧唧的不愿动弹,“回头给你屋里装个新床。”
没有别的法子,俞嘉祯硬忍下了。床虽然小,肌肤相贴,却也带些暖意,好在不是三伏天,否则非给他扔进河里去。
但后半夜几乎全醒了,段志初的脑袋拱着他的脖子,睡得死沉,喘气如牛。他干瞪着眼睛,手脚也被禁锢着,在心里头诘问老天。
熬了不知多久,似乎也没多久,俞嘉祯将段志初推开,悄悄地出了门。
俞梓昌醒得比鸡还早,吵吵闹闹地在后厨教训女人。那斥声时小时大,声情并茂,听得俞嘉祯几乎起了恨意。
房子是小而漏的,闹声自然无处遁形,段志初紧跟着也恼醒了,爬起来一看,怀中空荡,他于是寻着声穿到后厨,便在后厨见到一位所谓的母亲。
女人只比她略矮一些,瘦削得有些过分,从前的美貌还未完全逝去,可实在太憔悴了,平添不该的苦相。俞嘉祯好在长得像她,段志初想。
家里来了外人,那么无论如何,须得要维持体面,俞梓昌适时闭嘴,只低声嘀咕着听不清的抱怨,一边摇头一边回屋去了。
“姆妈。”俞嘉祯轻轻说,“不要理他。”
俞妈拿围裙揩手,指尖细细搓着,给出一个克制的微笑。
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像门口的河:“天这么早,不再睡会么?”
“不睡了。”段志初想起那张小床,心有余悸,“坐会就走。”
“吃了饭再走吧。”大约不是在问,俞妈径直走到后厨生火去了。
俞家落在荒草、农田之间,门口横着浅浅的河。两人走到河堤高处并肩坐下,俞嘉祯说:“她之前染了病,家里不愿花钱,她就走了。”顿一顿,“那时候我小,什么都记不得。”
“你长得像她。”段志初断言。
这时天正欲亮,绵延的黑蓝夜幕忽然有了起始——何尝不是尽头,撕裂处渗出光来,那是云来的地方,也是云去的地方。
云去的地方,人却不能。
“你信么?洋人说的,大地是个球,我们都站在球上。”
段志初闻言撇嘴:“我不信,鬼头滑脑的洋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俞嘉祯看着天边。
天上的云随风变了,闪着光,俞嘉祯从云里看到一些隐晦的憎恶——俞梓昌的嘴脸,破窗烂屋和其中的自己。
“学校里有两个名额,明年去法兰西交换……选了我,现在只差交上钱。”
段志初沉默,他知道俞家交不上钱。
他揪下一根沾了露水的草,咬在嘴里,嚼一口,是苦的。
其实更多时候,云是被风裹挟去的,
也没想过,或许真去了天边,此处便成了天边。
“你想去吗?”段志初问他。
“我想去。”
这是个带着雾气的清晨,站起来时浑身冰凉凉的湿,他们估摸着早饭的时间,回去同俞妈告别,走到门口,又听见屋里的闹声。
“买回来的女人,要不说不中用呢。天天防着,不打就跑了。”
俞嘉祯用力推门,牵连出一阵哗啦的声响,几乎要和整个房子同归于尽。
两三口吞了早饭,段志初再待坐不住,站起身就说:“我去开车。”
一路上二人沉默寡言,到了圣托马斯中学的大门口,正要将俞嘉祯放下了,段志初突然说道:“法兰西也不算什么,我去找爸爸想办法。”
哪里都没自家好,段志初终于松一口气。
噔噔噔跑进客厅,今日家里气氛却是异常。他将黏湿的外衣丢在地上,正想着纪玉河的工夫,猛地撞到沙发上看报纸的大个子。
“爸爸。”段志初气焰乍弱,“你回来了。”
“坐吧。”段正青将报纸收起来放在身旁,翘着腿,用余光扫他,“现在都不怎么回家了?学校也没去吧,跟我说说,平时都在哪里玩。”
段志初便低了头,手脚不自知地为逃跑做预备:“我读不来书,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读不出来。”
“谁逼你了?”段正青好笑,不知怎的,今天心情明朗,不像是乌云密布的样子,“我但凡早管过你,你也不至于是现在这样。”
', ' ')('段志初一边应着,一边已经踱两步后退,慢慢地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纪玉河不见了,他在廊里来回找了两趟,最后揪住新来的跑腿小子,他压着声询问:“昨天让你们看的人,人呢?”
那小子不比纪玉河大几岁,虽说是乡下来的,然而看着也很灵光。
来了没有几天,他已然看清家中形势,闻言便很惋惜地一摊手:“在顶楼呢。”
楼上是段正青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去过。
犹豫了片刻,他噔噔噔又跑上顶楼。
在三楼的楼道口,段志初路过戴着金丝边眼睛的曹管家,曹管家伸出胳膊拦他一拦,没有拦住,反而被他刮了眼镜,眼镜摔下楼梯,啪地落个粉身碎骨。
他一间间屋子挨个敲过去,最后敲到上锁的那间,在走廊的尽头。
该死的把手拧不开,他往门上撞了几下,只把自己撞得头昏,没辙了,便又抬手拍门,大声叫嚷纪玉河的名字:“你在里面对不对?”
屋里终于有了活物的动静,纪玉河扒在门前,喉咙沙哑:“段志初……”
“是我。”段志初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我就该昨天送你回去。”
心里隐隐想到龌龊的事,可是又不敢提。
“我饿,我想吃蛋糕。”纪玉河拿手指挠着门,轻声抽泣。
“老东西饭都不给你吃?”段志初恶狠狠地放了话,“你等着。”
一阵风似的,段志初顺着楼梯跑回客厅,他看到段正青仍旧坐在沙发上,一手烟一手酒,眯着眼睛,好不惬意。
那张脸是有棱有角的,从来比实际看着要更年轻些;那张脸像朵捉摸不定的乌云,十几年来不间断地笼罩着他。他曾经多想爱爸爸,像其他孩子一样,是段正青从不给他机会。
段志初卷起袖子,心头的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今天非得打一架不可!
板着脸走到段正青面前,段志初咬着牙恨道:“我是你的儿子吗?”
段正青这才回过神来,颇为讶异地看着眼前这个体面而暴怒的年轻人。其实他也时常搞不清楚,这是自己的儿子吗?
“你要不是我儿子,那就一定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段正青放下酒杯,掐了烟,站起身来,“不懂感恩的小鬼。”
段正青从来没看得起他,一个银样蜡头、一个绣花枕头、一个败絮其中,就算是气得要死了,他也搅不起什么波浪来。
养孩子横竖也就是这么回事,肉包子打狗,或许真是还前世的债了。
段志初哭了,他冲上去和段正青扭打在一起。
“你凭什么,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凭什么要拿我的!我没妈,我没爸,现在连个朋友也交不得了!”
“我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段正青一巴掌扇在段志初脸上,很快将他摁住了。
十几岁的小孩,毕竟没有长成,打他一顿还不跟玩似的。
“我以为是多大的事呢。”段正青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干净的方巾,擦去左边下巴的血,“老子花钱替他赎了身,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