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冕旒之下目光忽然如利箭一般锋利,直直地刺向景淮。
景淮静默原地,微微躬身低头,眼神隐没在阴影里。他的动作是恭敬的,然而实际表情如何旁人就看不到了。
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当中,站在旁边随时待命的小内侍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良久,皇帝收回目光,平静道:“爱卿不可妄自菲薄,眼下天寒地冻,各国皆在修生养息,天下大计可先放一放,爱卿有足够多的时间考虑。朕今日单独召见你,是有另一件事安排你做。”
他这摆明了就是不信景淮的谦辞,但他也不想在一开始就逼迫过甚,让景淮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
“陛下请说。”
“教授皇子学业的夫子前日告老还乡了,眼下含章殿缺一个夫子,朕思来想去,还是景爱卿最适合。”
含章殿是皇子们平日接受教习的宫殿,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学馆。
皇帝说到这个份上,景淮再无推辞的道理,一个师出名门的,做一个教书先生当是绰绰有余,推辞太过,则显得傲慢轻狂,目无君主。
即便这是事实。
但此时景淮必须要做一下表面功夫,为了景家,也为了达成他师父的遗愿。
景淮道:“臣遵旨。”
“张望德,带他去含章殿。”
张望德对景淮躬身作礼道:“诺。请景大人随老奴来。”
皇子们年纪尚小,大皇子今年也才虚岁十四岁,最小的六皇子尚在襁褓之中。
景淮实际上要教的是六岁以上的皇子,拢共三个,分别是:大皇子、三皇子和四皇子。
至于行二的那个皇子,就是如今皇宫内不可多说的废太子,容时。
张望德将皇子们的简要情况都介绍了一番后就到了含章殿门口。张望德回去复命,景淮则穿过两侧重重守卫走了进去。
如景淮预料,含章殿琉璃作瓦白玉铺地,弥漫着一种华贵的奢靡。
边境连年打仗,离国去年连失两座城池,似乎对皇宫之内的贵人们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天还下着大雪,含章殿中间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满是草木山石,中间还有一片湖泊。
湖泊结了冰,地上覆盖了一层雪,院中树木枝条萧瑟,北风呼啸而来,带着刺骨的寒冷。
忽然,景淮的目光顿住。他的视线所及处,有一个身形单薄的小少年跪在雪地里。
大约是触怒了哪个皇子而被罚跪的吧,一个想法在景淮脑中闪过。
他沿着游廊拐了一个弯,又走了一段路后,看到了那少年的侧脸。
那少年的侧脸轮廓比冰雪还冷硬,看起来面无表情。他只穿着一件薄衣,跪在雪地中却毫不瑟缩,腰背挺得笔直,脸死死绷着,显得倔强又可怜,像雪地里受了伤的幼狼。
景淮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看了他几眼。片刻后,他从游廊中转出,跨进风雪里,往那个少年的方向走去。
那少年听到动静抬起了头。
景淮的脚步微顿。
那少年生就一幅绝佳的皮囊,眉眼精致漂亮,肤色白皙,嘴唇青白而没有血色,却丝毫无损他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点残虐的美感,直教人又爱又怜。
景淮解开身上的皮毛大氅的系带,将它脱下,走过去披在了那少年的身上。景淮蹲在他面前,一边替他绑大氅的系带,一边问道:“你是谁,为何跪在这里?”
景淮手中带子系得仔细,比平常那些伺候自己的下人还要用心几分。
等到系完这个斗篷的带子,少年也没有开口答话。
景淮视线从他脖子间的系带往上移,正对上了少年定定看过来的眼睛。里面似乎没什么情绪。
景淮有许多话想问,但此时应当先让这个少年回屋中暖暖身子。他站起来后弯下腰,对少年伸出了右手:“你跪多久了,能站起来吗?要不然我扶你吧?”
少年没有动作,景淮等了许久,似乎是明白少年的顾虑一样,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我暂且不知道罚你的是谁,但总之,只要不是皇帝本人,就没有人敢置喙。”
就是皇帝本人,也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费些周折而已。
少年垂眸片刻,然后伸出了手放在了景淮的手上。景淮则顺势就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还很小,很轻易就能完全握住。
景淮把他扶了起来,牵着他一路往前走。少年的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怔怔不语。
进了正殿旁边的一间屋子后,景淮吩咐宫人去准备一套合适的衣服。
宫人看着景淮和这个少年,欲言又止。
景淮将少年的手放下,然后双手捂住了他的另一只手,不出意外的冰凉传来,景淮的语气也凉了几分:“怎么,我使唤不动你们?”
“不,不是,世子息怒。”宫人们忙跪了下来,打头的那个扭头对身后的人呵斥道,“还不快去,没听见世子的话吗?”
对于朝臣来说,景淮是晋国公世子,师承名家,才名在外受人景仰。但对宫中的宫人们来说,景淮还是六年前那个让人谈之色变的宫中一霸。
六年前,太后还在世时,格外宠溺晋安公家的嫡幼子,也就是景淮。
因为景淮的母亲是太后的养女。
太后早年丧女,这是她前半辈子挥之不去的心结,后来宫宴之时遇见了跟女儿幼时有八分相似的女孩儿,一见失魂,就此认了她做干女儿,养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