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些设赌局的小官,她知道仙京里还有无数人都关心着这个结果,再往殿前走两步,就能看见其中一个性急的。倚在门口的武神面带懒倦,绣着金线的深色外袍随意地搭在身上,见了她便彻底醒了,上前两步问道:“跳下去了?”
灵文面无表情道:“没,点将去了。”
门口那人道:“唉,你……”话说半截又说不下去。灵文又能如何呢?那人早几百年前就是合该飞升的,这仙京里,再没有人比他二人更清楚。
灵文从他身边走过,道:“进屋去吧,外面太凉了。”
武神只得一面随她进去,一面低声叹道:“他下去点将,那人心里可不会痛快……”
灵文提衣迈过门槛,淡淡道:“他现在的样子,就很痛快么?”
武神默然无语,只回头看一眼缭绕着仙京的云雾,目光像是能透到人间的博古镇去。
灵文所言,他并非无法体会。玄鬼能去点谁,其实并不难猜。那人早撂下过再不做神仙的话,他和灵文都点不上来,或许也就只有这玄鬼去点,还有点戏。此事难断好坏,毕竟那人在人间多徘徊一日,师无渡的鬼障与殚精竭虑便一日不可撤去。玄鬼此番飞升,冲破的不只有他自己的局。
无论如何,现木已成舟,鬼障是拦不住上天庭神官的仙身的。
博古镇南面的大院是前两年被一对兄弟盘下的,大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公子闲人一个,倒是常能看见。这二人的身世镇上没人知道,富裕倒是人人都知道的。
“我见过他家后院儿里,好大一片枯了的瓜藤,藤下边儿有一辆八骑的铜马金车!”酒楼的小厮忙里偷闲,压低嗓门跟窗边的说书老头扯闲篇。
说书老头道:“铜马金车?背上还得驮着个财神爷吧?”
小厮道:“我真看见了,你别不信!”
说书老头一把推开他凑近的脸:“呸!铜马金车,那是驮凡人用的吗,也不长点脑子!”
小厮碰一鼻子灰,悻悻地去继续掺茶倒水。说书的老头则眯起眼睛,打量不远处正垂着眼给人写扇面的弱冠公子——那就是他们闲篇里的正主之一。那人一身素净白衫子,半点看不出家底殷厚,可兴许还是因为骨子里富贵,坐在这市井中,却又不像个市井人。
他闲时到倾酒台旁边酒楼里来坐,帮人题扇子。但博古镇本身也不是什么富庶地方,有此雅兴的少,不识字的多,到头来尽是帮人写些家书和祈愿黄符了。他又是个热心肠,人家说给他写符的事,能帮上忙的,多半自己就帮一把。
往符上写的,都是鬼神该管的事,他倒用真金白银给管上了。每每乡人感激涕零,那人便囫囵笑道:“都一样,都一样。”说得人云里雾里,都一样,这怎么一样?
镇上人都说,这两兄弟是风吹来的财神爷,一个管赚,一个管散。照理说那个管赚的更该谢,可奈何谁也没见过那人。靠谱点的说他是个常年在外的商贾,不靠谱的传他是个劫富济贫、又不敢随意抛头露面的大盗。
但不管怎么传,楼里题扇子的这个都只当作故事来听,向来是不恼的。
“兄台,这个我写不了,要不换一句吧?”
今日寒露,正是镇上社火游行的时候。楼里游人不少,都来看这热闹,题扇子的活计总算有了生意。只是来人大多是外乡人,不知道此人的规矩——风水二字,是不往扇面上题的。
那出钱请字的人倒也不拘,道:“无妨,风流倜傥题不了,阁下看看写点什么好?”
白衫公子挠挠头道:“那不如,财源广进?”
请字人无语凝噎,这人是把扇子也当符写么?
栏边卖糖水的小姑娘叫道:“扇子哥哥,别写啦!社火班子来了,快来一起看呀!”
师青玄听罢却赶紧收拾东西,道:“你们看你们看,我这就回去啦。”
小姑娘见状,两三步奔过来往他怀里塞了一兜东西,道:“哎,那你把这个拿走。重九要吃花糕,这是我娘做的,让你带回去和哥哥吃。”
今年寒露正逢重阳,这也是为何修筑水利的乡人定于今日返还。师青玄心肠好,性子率直,生得也讨人喜欢,镇上老辈大多惦记着他兄长在外,常年伶仃。
除此之外,也是都知道他是个病秧子,所以才赋闲在家。腰上悬的两个葫芦,一个是药,一个是酒。每回他喝晕了头,说什么“这条命早不是我的,不知他究竟什么时候才来拿”,旁人都当他说的是阴曹地府的阎王爷,慨叹他每日面上嬉笑,其实拖着病体,心里肯定还是发愁。
师青玄挤出一个笑,接了那装着花糕的布兜,提着两个葫芦灰溜溜走下楼来。背后街市上血社火的戏班子已经闹起来了,这东西他是看不了的。
他倒是已经不怕贺生索命了,不如说他只当这命是向贺玄借来的,自己已做不了主了,否则也不会一直吃着灵文给的驻魂仙药——这是他与兄长旷日持久的无形对峙中,唯一的一点妥协。有时候正因为血浓于水,人与人之间反而愈加难以互相理解。
他怕万人如海一身藏,那人寻不到他,才一直待在这博古镇中。但那人又迟迟不找来,恐怕是因为自己仍然没有还债的资格。地师破庙前,万鬼乱流中,贺玄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仍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