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小鬼想起酒楼里那位就头皮发麻,心想:是啊,他哪是个鬼,简直是个鬼见愁!霸了一方酒楼,把楼里鬼怪上上下下收拾一通,然后就提着水鞭子把它们全赶出来找人。打不过啊!只有小心翼翼伺候着。也不知道花城主什么时候才回来,不然这日子过得可太糟心了。
它看路上那年轻男子,除了身上味儿怪了点,其他条件一应符合。心想管他是不是,先带回去交个差,便一声令下,几只小鬼围上去把师青玄截了下来。酒楼里那位交待过,找到人要以礼相待,于是它学着凡人戏台子上那些阴阳怪气的书生,对师青玄拱手道:“我家公子有请。”
师青玄路上就已经约莫猜到了“公子”是谁,可推开酒楼里暖阁的房门,真的见到那人时,还是忍不住眼眶一热。
屋里那人见了他,眉间的沉郁顿时化开了些,但立马又做出严厉神色:“青玄,你现在本事可真是大了,如此轻贱自己性命!为什么不跟裴茗走?!”
师青玄哽咽道:“哥……”他浑浑噩噩流落皇城时,午夜梦回尽是师无渡暴毙景象,成绝之后几度相逢也均是惊鸿一瞥,现在终于能将他完好无损的样子一次看够。师无渡仍是白袍峨冠,只是比在天庭为官时简朴许多,和他飞升前在人间修道,兄弟二人相依为命时的样子更接近些,让师青玄见了百味杂陈。
师无渡见他红着眼睛站在门口,到底是于心不忍,道:“坐下吧,吃点东西。”
门外探头探脑的小鬼一看屋里情况,就知道人肯定找对了,赶紧张罗厨房再弄些人吃的东西,加到暖阁里来。
师无渡仔细端详在自己面前坐下的师青玄,又忍不住道:“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师青玄无端心虚,答道:“没什么的,都已经快好了……”谢怜在皇城问他手足之事,他心中坦荡,对答如流,可如今面对师无渡,好些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师无渡果然勃然大怒:“是那黑水沉舟……”
师青玄连忙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
师无渡厉声打断他:“罢了,吃饭。”师青玄赶紧埋头吃东西,不过他以为师无渡的“罢了”是暂不追究,师无渡心里想的却是罢了,总之我也要将那黑水玄鬼碎尸万段!
师青玄也好几天没吃上饱饭,照顾贺玄时更是都忘了自己的饿,现在好不容易能坐下好好吃顿饭。暖阁中一时静默无言,流逝的光阴像是从红烛上滴下的蜡,融过了,却又在慢慢落下时滞于空中。师无渡腹中的怒火灭去了些,看着眼前的师青玄几次欲言又止,却又都作罢。
他撇开眼去,从桌上温着的开盖茶壶里抽出一股细流,斟入师青玄面前的杯中:“喝水。”
师青玄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哥,我自己来吧。”
师无渡听了这话,终于开口道:“……青玄,我已成了鬼了。”
师青玄下意识抬起头来,道:“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是神是鬼我觉得没有区别……”
师无渡单手支着下颌,直直地望进师青玄眼里。是神是鬼,他本无所畏惧,只是……
“我再不能点你作将了。”
师青玄听了这话心中酸涩翻涌而出。他赶紧埋头吃饭,硬是不敢看师无渡的眼睛,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不争气地掉下泪来,车轱辘话般地说道:“没事的,哥,真没事的……”从小到大这样的机会寥寥可数,竟然要由他来安慰自己几乎无所不能的哥哥。
师无渡确实少有这样自揭其短的示弱时刻,他自己显然对这样的场景也无所适从,略有些不安地别开眼去,道:“不过我在一天,也是无人敢欺你的。”
门外的小鬼适时地送入了一波新的热食,师无渡眼中那一丝无所适从稍纵即逝。
鬼市众鬼每天忙着挖空心思讨好花城,仿着人间做的玉盘珍馐不比皇家粗陋。旋木胎的红漆盘里乘着热菜,彩绘食奁上一层透明的琉璃,透过琉璃能看见里面造型各异的南北糕点,奁盖边缘扣着两枚皮搭扣。小时候这搭扣师青玄从来是不会解的,每每想吃糕点急得嗷嗷叫,便引来他无所不能的兄长帮他解决。
他现在早已知道了解开这搭扣的法子,三两下便解开了,只是忆起儿时旧事,手便放在盒盖上一时愣神。
师无渡见了,只当他是又解不开搭扣,将修长的五指一摊,扬着下巴道:“拿来。”
师青玄见了摊在自己眼前骨节分明的五指,本想脱口而出说我已经打开了,可脑中师无渡方才关于点将的话和那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挥之不去,鬼使神差地就把话咽了回去,偷偷把那已经解开的搭扣复原,将食奁递去了师无渡手里。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小鬼慌慌张张的通报声音:“公子,有个人说要见你……!”
随后立马又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都说不必报了。”话音刚落,眼前的镂花木门立刻被他拉开。那男子绣着金丝云纹的深色外袍随意地搭在身上,手扶着腰间一柄长剑,摸了摸鼻子对师无渡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待在太苍山。”他刚从天庭下来,就又放了点血想寻师青玄,谁知道顺着锁寻到酒楼里一问,才知道大小苦主都已经凑作堆了。
师无渡漠然道:“裴将军,责怪起我来了。我予你长命锁,让你带回青玄,你倒是说说,你又去了哪里逍遥?”要不是裴茗带走金锁,他何必驱策这群魑魅魍魉帮他寻人。
“别别,别兴师问罪,我可没多逍遥。”裴茗从袖里摸出个东西,一扬手扔给了师无渡,“我给你把这玩意儿弄回来了。”
师无渡接过那东西,展开掌心一看,是个缺了角的骨灰指环。
第七章红镜中人
看着掌中的骨灰指环,简直像是透过阴阳阻隔凝视自己的尸骨,师无渡体会着这名为“死亡”的怪异感觉。
他十六岁时便思考过死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家宅大堂里三亲六戚刚为了分家财撕破脸皮,父母的棺椁还停在侧室里,幼弟在身后揪紧了自己的袖子。
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事物瞬间面目全非?而今他看着自己的骨灰仍不明白。
他是个死过的人了,可他死于电光石火之间,之后便是一场漫长奇梦,醒来时已是鬼身。
他将骨戒收入袖中,冷眼看着毫不见外直接坐下的裴茗,道:“缺的部分在玄鬼手里,你拿回这东西给我,和它留在仙京,又有什么分别?”
裴茗无奈道:“水师兄,仙京早没了。就你这东西,我还一通好找呢。”
师无渡脸上露出惊愕之情,看来这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裴茗让他“好好待着”的地方就是仙京尽毁之后幸存者的栖身之地。裴茗也不见怪,毕竟要是没人告诉他,他也看不出来太苍山上那些破草棚子就是什么劳什子的“临时上天庭”。仙京已是一片废墟,他好不容易才刨出师无渡的骨头,还顺便刨了些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