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青玄没往心里去,只当他是怕耽误时间,下意识还是回头去看。本来七月出头,又近晌午,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回头时师青玄却觉得身后吹来一阵凉风,鼓起了桥头牌匾上的经幡。那几个青年人全都盯着他看,他却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他不明所以,但贺玄是明白的——是借魂桩。
乡野索桥,浇不了桥墩,自然也打不了生桩,就常用这借魂之法祭桥。桥梁刚落成时在桥头立一处红头牌匾,上插经幡,有人走上桥时对其喊话,那人若是接了话或是回了头,就是立了借据,若有妖魔鬼怪愿意佑护此桥,便拿着借据去讨那路人的生魂为祭。
那出声叫人的汉子见师青玄回过头来,面露喜色,可跟他背上那个少年眼神一对,登时一背冷汗。那少年额角爬着青筋,双目赤红,神色如同是从万丈幽冥爬上人间的绝境厉鬼。他不禁觉得即使桥上那人回了头,他们也借不来生魂。他背上背着这尊恶鬼罗刹,哪方厉鬼敢去讨魂?
见师青玄回头,贺玄心里也是无名火起。这人从来就不听他的。
但他身上法力躁乱还没消停,胃中还已经开始漫起汹涌的虚无感,绞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看桥头那群用邪法作祟的修桥人可恨可怜,却又没有余裕去收拾,只好将滚烫的前额抵在已经继续赶路的师青玄肩头,咬紧了牙关忍着。
师青玄在镇上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客栈,贺玄几乎是从他背上摔下来的。
这地方本就穷山恶水,客栈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巴掌大点地方,每张木桌子都糊着一层擦不干净的油光。店里人眼见从他背上落下的少年踉跄着奔到桌边,抓起桌上一碗不知谁剩下的面汤囫囵吞了,活像是十天半月没吃过饭。
师青玄在皇城乞丐堆里打滚的时候,饥不择食的人见得多了,可眼前这人的狼狈模样他就偏生看不下去,看了只觉得胸口憋闷,于是赶紧把人往桌边的木凳上一摁,一扬手道:“来十碗……”颇有些当年在天庭做神官时一挥手十万功德的风范。
可他掂掂兜里的银子,也不知道还要花几天,赶紧又改口:“来五碗混沌面!”
热面一端上桌,桌边的少年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倒了起来。
做鬼本也不是什么好事,生前种种郁结于心,千百年地去回味,于是怕的便更怕,恨的便更恨,求而不得的便更愤懑。而万鬼躁动又像个巨大的西洋镜,把那沉疴旧疾再放成千倍万倍。所以每次躁乱成了花城最害怕痛失谢怜的时候,贺玄也最受生前暴食症的折磨。
他根本不像是饿极之人找到了东西果腹,倒像是身体里有一道填不满的深沟,无论吃下去多少都感受不到饱足,脸上神色尽是痛苦。
师青玄在桌旁坐立难安。他不断给贺玄面前的茶碗满水,伸出颤抖的手用力抚他的脊背。
他回想起过去每次铜炉山开时,明仪都会以拦截万鬼为由消失一阵子。因为兄长和明仪都不许他随行,他总是只能站在天庭的玉阶上送明仪下界,看他一道颀长的背影立于阶下,腰间别一把玄黑长剑。
他曾经心里是羡艳甚至倾慕的,只觉得那人孤身一人驾云而去,意在剑挑万鬼,侠气满襟。现在终于明白那道背影黯然的真意——既未能刀枪不入,便唯有自舐陈伤。
师青玄是最没有资格见这些旧伤的人之一,显然贺玄也仍是如此认为的。
他身体里的虚无感稍有缓和,倚在客栈房中,面色苍白如纸,道:“你可以走了。”
师青玄不答话,只是又给他温了一壶茶,眼神就像锁在自己指尖上似的,仿佛那话本就不是对他说的。
得不到回应,床头阴鹫的少年问:“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自欺欺人?”
师青玄垂头道:“……你不想我在这儿,我可以出去候着。”
少年贺玄阴恻恻道:“血社火可怕吗?白话真仙可怕吗?你再不滚,就知道世上还有百倍可怕的事情。”
师青玄倒了一杯茶,打算放在床边的几上,走近了留意到贺玄一身外袍脏污,肩部的水箭伤虽然已经愈合,但被刺破的衣料上还结着血痂,便道:“我去给你弄一身干净衣服……”
不知此话是何处拂了那少年人的逆鳞,他突然暴跳如雷,将师青玄手中的热茶打翻在地,双目圆睁低吼道:“你为什么要留在这,你说说看?!”
师青玄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浑身一震,终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眼里交杂着狠厉和愤怨,却又不止于狠厉和愤怨。那神情他似乎是见过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是何时见过。
他不是故意不答,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有一万个理由离开,却又有一万个理由留下。
他也不是故意不看,只是眼神无处可落。他看着贺玄的面孔,眼前便是他桌前的狼狈和血社火中的惨状。他眼神若是再下移几分,那个装着骨粒的锦囊就在脑中挥之不去,眼前尽是师无渡水牢暴毙的景象。
师青玄别开眼道:“我不知道……”
贺玄气极反笑:“好一个不知道……滚——!给我滚!”
师青玄知道现在特殊时期,这人本就比平时暴戾,何况就算他平时就是如此,以他们之间的过往渊源,他也无可抱怨。他揉了揉手腕,一语不发地走出门去。
他是被人照顾着长大的,照顾人不是他擅长干的事。他帮贺玄张罗了热水热食,就不知道还能再做什么,只觉捉襟见肘。
他如果决意对一人好,就是毫无保留的。屋里那人还是地师明仪时,他对他就已经是全心全意的好了,现在心中有愧,想对他再好几分,却也不能了。
他在街巷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了一阵子,日暮时回客栈难得的用热水洗了洗脸和身子。待他拿着置办的干净衣物走到贺玄门前的时候,天已经尽黑了,只有客栈的账房里还亮着一豆青灯。
他白日里游荡时就不敢走得远了,时不时就要到客栈门口来看看。即使是这样,他的一颗心还是悬着,直到推开门看见床边还坐着个黑黝黝的人影时,才落了下来。
他看不清贺玄的表情,但看到他手里拿来的衣物时,仿佛是冷冷地笑了。
“晚饭应该送到房里来了吧……不点灯吗?”师青玄跨到桌边,无端有些怕。桌上放着的火折子好像被茶水泡过了,甩了好几下也晃不燃。
贺玄不答话,他便更紧张,没话找话道:“你……还好吗?”
师青玄手有些抖,总算把那油灯点燃了,一道摇晃的灯火映在床边那人漆黑的眼里,仿佛两口黑漆漆的锁龙井,面上看似水不扬波,内里却是一双窥伺的巨兽眼睛。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口让我换上这衣服?”贺玄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