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他很喜欢那只小狗,整天都带着它,深夜出来跑步的时候都让它在一边蹲着。他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了,但仍然不愿意跟别人交谈,似乎除了这只小狗,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的兴趣了。这几天他每天下午都要爬上后山,就站在那几十米高,我看着都头晕目眩的悬崖边,像一蹲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院长对此很紧张,让我跟着他,我只好悄悄跟着,然而没有用的,在我跟着他上山的时候他只是一回头,就看到了我。不过他并没有反对我跟着,所以我干脆光明正大的跟着他上山,站在他的身后陪他一起发呆,天天都是这样。
他每天都站在同一个位置,看着同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上海。也许那里有某个人,或者某些事情让他非常牵挂却又无法面对吧,所以只能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今天,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走了过去,小心翼翼的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没头没脑地回了我一句:‘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
他还从来没有一次性说过这么多话,我愣了一下,回答:‘人当然有灵魂啊,没有灵魂,就是行尸走肉了。’
他看着天空,声音低沉:‘那人死了之后,肉身腐朽之后,灵魂真的能够脱离肉体独立存在,徘徊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看着他曾经爱过,恨过,牵挂过的人吗?他能听到他所牵挂的人的声音,看到他所牵挂的人的喜怒哀乐吗?’
我再一次愣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很显然是在等待,等了好久,没有等到回答,最后叹了一口气,在他的脸上,我分明看到了一丝失落。他对我说:‘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不会做傻事,至少不会傻到从这里跳下去。’
我脱口说:‘那可说不准,像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前年就有个傻瓜,在云南边境送下来的,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都崩溃了,嘴里说没事没事,趁我不注意找警卫借了一支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他问:‘后来呢?’
我说:‘非常幸运,那枪里装的是空包弹,虚惊一场。’
他淡淡的说:‘扯淡。’
我说:‘什么扯淡呀,这可是真事,我亲身经历的!’
他还是那两个字:‘扯淡。’
后来我偷偷问了警卫才知道,原来空包弹虽然不会射出致命的弹丸,但是从枪口迸出的超音速高温燃气射流一样可以致人于死地,七米之内挨上了,不死也是重伤。他是优秀的军人,当然不可能不懂这个,一眼就看穿了我撒的谎。好吧,我承认,这确实是我瞎编的,虽然被当场戳穿了,但是效果还是不错嘛,至少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话。我决定趁热打铁,解开心中的谜团:‘你……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他没有说话。
我说:‘我看得出,你有心事,而且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它让你的心充满了悲伤、绝望和愤怒,快把你压垮了。能跟我说说吗?很多事情说出来也许没什么用,但是能有一个人聆听也会让心好受一点。’
他的语气有点冷:‘不用,谢谢。’
我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继续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大可以对我倾诉的,我是心理医生,同时也是一个合格的聆听者,没准我能帮到你。’
他明显有点儿不耐烦了:‘不必了,我很好。’
如果我识趣一点的话,我就该闭嘴了,但是女人的好奇是永远也无法控制的,我继续刨根问底:‘你一直看着上海那边,是不是那里发生过一些让你刻骨铭心的事情?’
他霍地转过头来,盯着我,在那一瞬间我似乎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扫中,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汗毛根根倒竖了起来!他一字字说:‘走、开!’
我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把他给激怒了,在这一刻,站在我面前的不再是一个心理崩溃、经常在夜深人静时失声痛哭的病人,而是一头可怕的猛兽,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极度恐惧让人的脑海一片空白,身不由己的迈动脚步,也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总之就一脚踏空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抓住了我的手,将我从悬崖边缘拽了回来。他怔怔的看着我,突然扬手照着自己的脸狠狠抽了几耳光,然后对我说:‘对不起!’
在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已经恢复理智了,但是我的脑海仍然是一片空白,像是有老虎在后面追似的撒腿飞跑,跑得从来没有这么快过,一直跑下山来,冲回自己的宿舍,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我才感觉到浑身都在发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要笑话我,任何一个女孩子面对那样一头已经被激怒了、随时可能将你撕成碎片的猛兽,都会吓得像我这样魂飞魄散,直到逃到一个安全的小角落之后才敢哭出声来的!”
“九月二十七日,阴雨。
“打从那天吵了一架之后,好几位国内著名的心理专家接手了我的工作,开始对他进行心理疏导,我们中断了一切联系。直到今天,他才带着小黑贝,提着一袋水果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将这袋水果送到我的手里,再一次对我说:‘对不起。’他的脸色依然苍白,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很勉强,但是我知道,他终于熬过来了。
只是,代价实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