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鹿饮溪听过各种五花八门的夸赞,以为自己早已免疫了,听到眼前人用清冷的声线说出褒奖的话,心中仍是泛起一丝雀跃,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
赵老师年轻时也好看。简清指了指墙上的合照。
合照上,周老师一身素白色连衣裙,赵老师一身朱红色连衣裙,两人互相搭着肩膀,相视而笑。
鹿饮溪遇见赵老师时,赵老师已称不上好看,被折磨得掉光了头发,面容枯槁,瘦成了皮包骨,笑起来时皱纹总是挤成了一团。
鹿饮溪试探性问:简老师,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界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就那么一点点的,想我?
简清静默地看着她,不回答,
鹿饮溪揉了揉鼻梁,移开视线,不敢和她对视:不说这些了,我去厨房帮忙。
民以食为天。
老百姓的日子很朴素,管你在医院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人情冷暖,到了饭点,该炒菜吃饭就得炒菜吃饭。
三个人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饭后,周老师到隔壁的301继续收拾整理。
鹿饮溪和简清一块帮忙。
周老师边收拾赵老师的遗物,边和她们诉说往事。
我和老赵做了几十年的同事、邻居,我们两个还算忘年交。她二十几岁毕业,到我们学校教书,我还是她第一届的学生,我毕业了也回去教书,和她做了同事,做了一辈子的老姐妹。
以前,她结过一次婚,丈夫对她不好,会打她,她家那边的人劝她男人都有犯错的时候,忍一忍就过去了,我劝她不要忍,该离就离,不要心软。她离了,她娘家人觉得丢脸,又给她安排了一个结婚的对象。
二婚的丈夫对她倒是体贴,就是她继子对她不好,经常骂她,她的丈夫心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那时候天天哭,我就劝她别回去了,干脆就住学校这里,吃食堂的饭,省钱,不要回家受气,还能和我做个伴,以后老了,我和我儿子替她养老。
她还真搬出来了,住这里,一住就是几十年没回去。
她丈夫来找过她几回,劝她回去,我在旁边说有什么好回的?回去还不是要被你儿子欺负,把他骂走了。她娘家人那边觉得结了婚住外面不回家伺候男人,很不像话,也叫她回去,也被拿扫帚赶走了。
鹿饮溪微微一笑,实在想象不出来文静娴雅的周老师骂人、抄扫帚赶人的模样。
我让我儿子认她当干妈,以后给她养老送终,可惜他走得比我们早,前年掉水里淹死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现在,我又送走了老赵。
老赵得了这个病不好受,很早以前就想走了,怕我死了儿子心理不好过,就想多陪一陪我,才忍了那么久她这个月,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好的,昨晚进了医院,上了点止痛药,说好很多了,还让我回家,替她拿一些换洗衣服来,可能又要在医院住几天了,谁知道我回来,人就走了
话到此处,她哽咽了一下,摘下眼镜,擦去眼角的泪花。
鹿饮溪拍着她肩膀安慰她。
简清也停下动作,看着她。
过了会儿,周老师拍了拍鹿饮溪的手,重新戴上眼镜,问简清:简医生,你今天来找我,是不是想劝我把死亡证明拿回去给那个姓王的?我直接和你说,我是不会给他的,你让他自己想办法去。
他们家现在那个房子,当年老赵也是出了一半的钱。老赵为了治这个病,积蓄都花完了,房子、首饰、值钱的都卖了,也没见他来看过一回,问都没问过一句。现在老赵一走,他就来捡便宜了,你将心比心看看,换成是你,你给不给?
鹿饮溪有心维护简清,想说简清从不和患者、家属建立私交,今天来是带着自己来探望的,不是想劝死亡证明那回事。
刚说了周老师三个字,简清就给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鹿饮溪听话地闭嘴。
简清自己开口问:周老师,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周老师说:我一把老骨头了,到哪里都可以。这两年积蓄都给老赵治病了,也欠了不少钱,以后我就拿退休金慢慢还。我闺女让我过去帮她带外孙女,我办完老赵的后事就去找我她。
简清沉默片刻,点头说:我明白了。
到了下午上班时间,鹿饮溪留在筒子楼帮周老师整理赵老师的遗物,简清独自去医院上班。
刚到医院换上白大褂,医务科的蒋主任就打电话过来,让她去医务科一趟。
被叫到医务科能有什么好事?
简清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
果然,刚进主任办公室,就看见桌边三个正在喝茶聊天的中年男人,其乐融融。
老泥鳅蒋主任,赵老师的继子王恩义,还有个西装革履身材中等的男人。
简清叩门:蒋主任。
小简啊,进来进来。老泥鳅脸上堆着笑,林科,这是我们肿瘤区的骨干,胡副院长的高徒,小简,这是X局的林主任,今天来我们医院做检查,顺道来找我喝茶。
简清看了眼王恩义,和林主任客气地握手寒暄。
如预料的那般,王恩义没走正规流程,而是去找关系,想私了。
蒋主任给她倒茶,说了几句场面,简清开门见山道:我病区还有病人,领导们长话短说吧。
林主任笑道:是这样的,恩义和我是大学同学,我也听说了他妈妈去世的事情,知道这中间有点误会
他将他听到的事情从头到尾阐述了一遍,然后恳求蒋主任、简清通融通融,再开一份死亡证明出来。
上午还在病区撒泼的王恩义,到了下午,就换了一副正经的嘴脸,端坐在沙发前,双手放在膝盖上,在老同学和蒋主任面前,装孝顺、装后悔。
有些人在社会上待久了,就成了变色龙,看人下菜碟,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简清也不拆穿他,也知道老泥鳅把自己喊过来,是想把责任分给她担一部分。
毕竟,按照规章制度,医疗机构的死亡证明就只能出具一份,一页医院留底,另一页分成了三联,上联家属保管,中联交给公安局销户,下联交给殡仪馆证明可以火化。
老泥鳅身为医务科的领导,也不敢明着带头违反规定。
她踩着林主任给的阶梯下,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个解决方法。
蒋主任问:什么办法?
简清:我们病案室那边不是还有一张留底的?
蒋主任摆手:不行,不能给原件,我们医院必须要留原件存根。
老泥鳅在关键处立场很坚定。
简清说:不是把原件给王先生,是复印一份给他,然后加盖医院章,证明效力。
王恩义问:医院的存根和家属那联死亡证明一模一样吗?
蒋主任说:不一样的,我们医院的存根内容更细致,病案室要根据存根的信息进行上报。
简清补充说:房子过户手续需要死亡证明,只是要确认原户主真的死亡,那张证明是医院存根还是家属存联不是最重要的,只要保证真实性、有效性就行。
林主任觉得言之有理:那就给复印件吧。
蒋主任正要打电话给病案室,简清又说:不急,还有一件事需要和王先生说一下。
王恩义摆出一张感恩戴德的脸:简主任,您说您说。
简清神情寡淡:我之前误会了王先生,以为王先生是狼心狗肺、不赡养母亲,母亲一死就跑到医院争遗产的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骂人,王恩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干笑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道歉,我知道医院有很多这样的人,主任你这样想也不奇怪,但确实就是我和我后母误会比较深,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我现在就十分后悔
简清摇头,一本正经道:不用后悔,有弥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