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不擅长安慰小孩,小孩也怕她。
从前她在儿科轮转,一走进病房,哭声四起,吓得儿科主任连忙把她推走。
有时她和患者挤同一班电梯,碰到抱小孩的,小孩一见穿白大褂的她,准会哇哇大哭。有的还会伸出小手推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喊:坏人,坏人走开。她不得不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走到8床病房门口,简清没有进去,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鹿饮溪哄小孩。
鹿饮溪支起一张床上小桌,盘腿坐床上,在纸上画涂鸦,一边画,一边编故事。
说好了,最后一个故事喔,讲完就得放我去吃饭了。
嗯,最后一个。
鹿饮溪用墨蓝色签字笔画了一个Q版的癌细胞,有鼻子有眼,举着矛,张牙舞爪。
又画了个形态正常的细胞,勾出笑眯眯的表情,然后写上细胞两个字。
这些叫细胞,我们身体里面住着很多细胞,突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坏细胞,这个坏细胞是正常细胞里的叛军。
桑桑的目光粘在纸上,安静地听鹿饮溪编故事。
坏细胞会抢正常细胞的营养,我们吃进去的食物会被它抢走,它又不肯干活,好吃懒做,养着没用。
鹿饮溪接着画Q版癌细胞扯了一面大旗,旗子上写了招字。
它们还会招兵买马,不断壮大,而且速度很快,在我们身体里烧杀抢掠,安营扎寨,嗯就跟你看的《三国演义》绘本里面作乱的叛军一样。
桑桑床头放了很多故事绘本,西游,水浒,三国
三国放在最上头,也最旧,封面已经起了卷。
鹿饮溪又画了一个带军帽的细胞:有叛乱的坏细胞,自然也有去镇压的好细胞,我们一般把它们叫做免疫细胞,免疫细胞是我们身体里的警察。
然后画了两个肺:有时候坏细胞会把自己伪装成好细胞,逃过警察的追杀,聚集到肺这里,占山为王。它们长得很小很小,所以数量少的时候,我们人可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等到数量多了,规模大了,才会被发现。
桑桑隐隐约约听明白了:我身体是有很多坏细胞吗?
鹿饮溪点头:嗯。以前坏细胞聚在你的小腿上,医生就直接做手术把坏细胞一锅端,这是目前打败坏细胞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把整个战场一锅端的截肢术,就是手术治疗,实体瘤较小,早、中期没有局部和远处转移的患者,手术能最大获益。
鹿饮溪指了指肺:但这些坏细胞很狡猾,它们会逃跑,会转移阵地,原本在小腿上的,现在又跑到肺这里,东山再起了。
她想了想简清的模样,画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形象:这是肿瘤医生,可以看成是指挥打仗的将军,或者指挥官,会帮助你打败坏细胞。你白天挂的那些药水
指了指输液瓶:那相当于是指挥官往战场上投放了一颗炸.弹,把坏细胞炸死。这样做有一个缺点,好细胞可能会被一块炸死,所以输了这个药水以后,会掉头发啊、呕吐啊,很难受。
输液治疗就是化疗,即化学药物治疗。化疗药物敌我不分,杀死癌细胞同时,也会杀死正常细胞。
除了炸.弹,指挥官还有激光枪(放疗),用射线射死坏细胞,当然,有同样的毛病,好的坏的都被射死了。
放疗,即利用放射线治疗。放疗疗法同样是敌我不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桑桑皱眉问:就不能不把好细胞杀死吗?指挥官她这么凶还这么笨?
听简清被小女孩稚声稚气骂,鹿饮溪乐不可支,附和道:嗯,她又凶又笨!
倚在门边的简清:
下一秒,又解释说:当然,也不能怪她的,是我们还没有发现更多更好的武器。嗯倒是有一种方法,可以不杀死正常细胞,你想象一下射箭。
鹿饮溪画了一把弓箭,和一个靶子:射箭时,我们的弓箭需要瞄准那个中心的红点,就是靶点。坏细胞身上也有靶点,只要指挥官手中的箭(靶向药),瞄准了靶点,就可以精准地杀死坏细胞,而不会杀死正常细胞。
桑桑说:这个就很好
是很好,但存在两个问题,第一,目前找到坏细胞的靶点不多;第二,我们缺少合适的箭(靶向药)。所以,很多时候,没办法用这种方式治疗。
靶向治疗,即精准地瞄准癌细胞的靶点,杀死癌细胞而不损伤正常细胞。
没有其他方式了吗?
有,发动内战,让免疫细胞攻击坏细胞。
有几种方式,我举例其中一种。我刚才说过,坏细胞会伪装,逃过警察(免疫细胞)的追杀,你猜怎么伪装?
桑桑摇摇头:猜不出来。
鹿饮溪指了指之前画过的那个带着军帽的免疫细胞。
这个免疫细胞,它身上装有一把锁(PD1),而坏细胞身上有一把钥匙(PDL1)。
只要坏细胞手上的钥匙,和免疫细胞的锁对上,那么免疫细胞就看不出它是坏蛋,误以为它是良民,不追杀它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糊住那把钥匙,或者糊住那把锁,让他们对不上,这样,免疫细胞就能识别出坏细胞,把它杀死。
这种发动内战,回归到免疫细胞消灭癌细胞方式,就是免疫治疗。
免疫疗法,是近十年来,肿瘤领域最大的突破。
桑桑看着涂鸦,慢慢消化这些知识。
鹿饮溪继续在纸上勾勾画画,很快勾勒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牵着女医生的手。
她把画递给桑桑,温柔笑说:医生和你是并肩作战的战友,所以不要怕医生,要好好听那个医生姐姐的话,乖乖吃饭睡觉,你休息好了,你身体里免疫细胞的力量会更强大。
从公元前446年左右,波斯王后切下患癌的乳.房,开启手术治疗癌症的初代革命,到21世纪,免疫治疗时代的到来,人类与癌症的战争长达数千年。
癌症不消亡,战争便不止。
任何一名直视疾病,勇敢与疾病对抗的患者,都是医生的战友。
拧开水龙头,温水哗哗流下,鹿饮溪冲洗手上沾染的墨迹。
病房内,桑桑的妈妈已经回来了,抱着桑桑,哄她入眠。
鹿饮溪走到门口,看了眼躺妈妈怀里的小女孩。
生病时,能躺在妈妈怀里,才是最安心的吧。
家人带来的安全感,是任何人都无法给予的。
鹿饮溪笑了笑,转身离开。
她盘腿坐久了,腿脚有些发麻,扶着墙壁走得很慢。
路过一扇小窗时,她停下,抬头仰望窗外的月亮。
她的文学修养不高,看到月亮,能想到的也只是那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故乡,故乡。
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还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家人?
她很多年没见过自己的妈妈了,二十岁那年,决裂之后,她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晚风流淌,她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就只是望着月亮,思念故乡。
简清提着一袋小面包寻过来,没有出声打扰。
小窗只投进来的一小片月色,恰好能笼罩窗边的人。
鹿饮溪站在月光下,简清站在阴影里,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守着她。
第7章 牙疼
鹿饮溪望着月亮,一点一点收拾好脆弱的情绪,转过身时,险些吓了一大跳。
身后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