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发老妇扑通跪地,“事关家国,妾身不敢妄语。不瞒大人,妾身祖上便是贵妃宫中媵人,当年情景,吾家世代口耳相传,却惮于天家威势,每每不敢直言。当年唐军入城,无双台的大火烧了三四日,足见元帝灭周国史之心,如今还请大人为贵妃做主。”
慕唯清眉目稍动,忽又一凛,“可襄帝为保文妃,杀害朝廷重臣,又该当何解?”
“大人明鉴,那上申侯自恃位高权重,早有谋逆之心,襄帝这才托故杀了他,与贵妃无关。当日唐军入宫,襄帝意欲自戕于谪星台,贵妃立誓绝不独活,推倒了殿内所有灯烛,将妾身先人撵出殿外,只求她将实情传之后世。元帝上谪星台时,襄帝与贵妃已然不知所踪,元帝疑为天助,适才以襄字作为襄帝之谥。”
那老妇言之凿凿,说得声泪俱下,绝不似信口雌黄。况且,她不过一介平凡布衣,断无编造谎言为前朝妃子平反之理。
“婆婆放心,不才定为贵妃鸣冤昭雪。”慕唯清扶起老妇,“还请婆婆将贵妃生平与不才细细道来。”
“是,大人。贵妃惊才绝艳,有校书咏絮之才,故而襄帝亲为赐号:文。当年……”
嘉和元年八月,《尹柔传》成,长安上下争相传抄,洛阳纸贵。
尹柔之名,数日内便从祸国妖妃转为贞烈贤妃,与栗妃栗之然齐名。
那边厢,南无靖上疏请废邓美人,却屡屡被拒,这日提及琉姝皇后小产系邓美人所害,又被秦翾飞痛斥,想起慕唯清那为尹柔歌功颂德的传记便怒火中烧,到慕府兴师问罪。
“慕唯清,你作的这是什么传?”南无靖重重把一卷白宣摔在桌上,“这下皇上非但不废黜,反而愈加看重那会写诗的邓氏了!你这样居心叵测,袒护歹人,究竟意欲何为?”
慕唯清被问得一愣,旋即也恼了,不答反问:“靖,当年翾飞执意要我入翰林,后来却又改变主意,你可知为何?”
“为何?”南无靖怒色不减。
“我对他说,我入翰林,日后若为谏官,必当冒死直谏,不理朝臣非议;若为史官,必当秉笔直书,不顾皇家颜面。”
南无靖闻言怔住,无言以对。
“我慕唯清,自认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如实所写,对得起天地良心。旁人从中读出什么,与我无关。”
“唯清……”
南无靖垂眸,似有所悟。他一素只当慕唯清是只爱诗词歌赋的闲散性子,不喜官场纷争,尔虞我诈,却不知他竟是这般刚烈,当真傲骨。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竟疑你,最是该打!现如今,若论这丈夫之志,圣人之怀,比之于你,我却当真是自叹弗如,而且,弗如远甚。”
自是,此二人终于冰释误会,再无嫌隙。
夜来,南无靖重读《尹柔传》,感悟良多,为诗一首。
残茶退更漏,夜凉剑在手。
襄皇有遗恨,文妃潜幽愁。
天地识伉俪,史笔掩风流。
君恩应似海,臣心不如舟。
惬幽台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宫中宫娥杂役悉数沉酣,只余邓美人一人清醒。
“众人皆睡,唯我独醒,道友既是要单独见我,又何必藏身?”邓美人立于大殿正中,谨慎环视四周,红衣如火。
“谁是你这狐妖的道友?”司徒卓自正门缓步进入大殿,手持一古雅转经筒,上书雯禅二金字。
邓美人见之大骇,忙揽裙下拜。
“妾身愚妄,不知天狼星君大驾,星君恕罪。”
“你不在山中好好修行,来这红尘之中,是非之地,想要做甚?”
“回星君,唐皇少时曾救过妾身,妾身是来此报恩的。”
“秦翾飞所为,自有业报,无需你来叨扰。”
“可是,”邓美人一时情急,红泪夺眶而出,“妾身与秦郎两情相悦,求星君成全。”
司徒卓见泪心软,故许了邓美人继续留于宫闱,只叮嘱她不可为祸生事,说罢便化鹤离宫,如烟难觅。
拂晓时分,宫人一一醒转。邓美人方拭泪梳妆时,便有宫女来报,说慕唯清《尹柔传》成,名动长安,梨园特排了新戏《文曲星坠》,皇上问美人是否要看个新鲜。
“此戏,可是那寒江雪主演?”
“是,美人。听说还是寒江雪亲自度曲。”
邓美人一声轻叹,“秦郎素衷此艺,我一个外行怎好去扰他兴致,还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