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第六章 怨偶天成</h1>
菜如果没味,多放点盐就行了,嘴里不够甜,多吃一块糖就行了。我从袖袋里拿了块糖出来,剥了外皮,放进嘴里,可还是淡而无味。
除了人数增加了之外,回到王府的感觉和以前一样。也是傍晚华灯初上之时,两排侍女提着笼纱绣锦灯笼,跨过王府门槛鱼贯而出。白幂一路上都端着的意味深长便变成了疏离冷漠,时不时来一句婉转悠长的“哦”,随后便是简短冰冷的吩咐。
就连沈吟姿主人一般迎上来的情形都和第一次一模一样。青衫小袖,佳人如梦。
虽说我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出这沈吟姿哪里行动不方要人搀扶的,但不得不说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她纤手扶着丫环手臂姗姗而来,香鬟堕髻,薄雪轻纱,的确是端庄高贵之中又带娇弱柔美之态,美得让人心动。
“幂哥哥!咦,萱妹妹……”她手持纱巾,轻掩嘴鼻,“今日来了这么多客人?”
说话间,我们已经浩浩荡荡地涌入。
沈吟姿挥开侍女的搀扶,依人小鸟般地来到白幂面前:“幂哥哥,我刚从宫里回来……”
月色朦胧,白幂的眼神很淡,淡得如薄雾笼罩,淡得那依人小鸟僵硬了。
有侍卫前来:“王爷,安置他们住在何处?”
“带他们到琼榭苑住下吧。”白幂吩咐,“叫人仔细打扫,务必纤尘不染,屋子里的被褥等全都换了吧。”
那侍卫半张着嘴,隔了半晌才道:“那属下便去办理了。”
夏寄站在我的身边,轻声道:“阿淡,那位女子是谁?穿着虽然富贵,但贵气有余,活泼不足,和你相比差得远了。她的闺名为何?芳龄多少?可有定亲?”
沈吟姿的目光朝这边扫了过来,朝我微微点头颔首。夏寄感受到她的目光,挺直了胸口,原本在前边乱放着的手负在了身后。晚风吹拂,衣摆微飘,站出了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阿淡,她是不是在望我?”
“是啊,在望你身边那只刚刚飞快地跑过去的小狗。”
沈吟姿教养良好,正待往我这边走了过来打声招呼,白幂道:“夜深了,沈小姐还是快些回家,免得沈爵爷忧心。”
晚风拂起沈吟姿身上的轻纱,她嘴角含笑,柔声道:“太后娘娘下了旨意,明日我要再去宫里,幂哥哥,说不定明日会遇上你呢。”
说完,便又扶着小丫环的手,娉娉婷婷地往府外走去。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照在白幂的脸上,将他原本如月白大理石雕刻成的脸染得更加冰清寒冻,唇似比纸薄。
也使他周围的空气凭空从阳春转到了隆冬……原本他身边就是府内交通要道,管家和侍女却钻进了花丛兜了一个大圈子,从花间碎石小路而来,来了之后,远远地站着行礼:“王爷,小人便带了各位去琼榭苑了?”
这管家没练过武功,离这么远的距离行礼实在是要中气十足,而且要喊得不露胆怯,所以,我很佩服这位管家。
可他离白幂远离我近,所以等他喊完,我的耳朵还是嗡嗡作响。
我又住回到了原来的院子,离琼榭苑两三百步,离白幂的住处隔一个院墙,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院子房间的摆设全没改变,变的是空空如也的博古架。在夏寄把包袱里的东西重摆上去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我才把手上包袱放好,门外就传来敲击之声,还没等去开门,房门的门闩自动打开了,老爹等人一哄而入。
“阿淡,你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吧?王府规矩大,为父实在怕你在这里被人欺侮啊!当然,一般的情况下你不欺侮别人算好的了。你一向自由自在惯了,爹不在的这段日子,王爷有没有给你立规矩?”老爹拉了我的手,眼里有些泪花儿冒出来。
“爹……”我反握了他的手,挤了挤眼角,“多谢爹爹关心,女儿在王府一切安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我的泪腺实在不发达,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半点泪花儿。
屋内众人垂头而立,帷纱半垂,灯烛如莹,燃香冉冉。
“那就好,那就好……”老爹摇着我的手连连地道,“要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我是多么想念你……不,是我们。”
“老爹……”我也摇着他的手,“您老人家就别再煽情了,不就想知道我那金册在哪儿吗?”
老爹抽回自己的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水:“死丫头,那么大力干什么,握得我的手生疼。”
“咦?为什么?老爹,没听过你老人家手腕有风湿啊?”我皱着眉慎重地道,“要不要给你请位大夫看看?要知道您老人家武功虽深藏不露,但到底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老人家的骨头是很脆的,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断了,还没有人知道。”
屋内其他人望天花板的望天花板,玩茶壶盖的玩茶壶盖,娘亲更是走到床边去察看我盖的被子厚不厚实。
老爹忙把那拍桌子角拍断了骨头的手腕藏在袖子底下,风光霁月地一笑:“没事,没事,就你那么多担心……爹我还年轻着呢。”
当我把那已和墙纸混为一体的金册墙纸指给老爹看的时候,他的脸色从淡灰转为深灰又转成了黑灰,摸着墙纸的手有些颤抖,激动之下又把另一只手放了上去,眼泪花儿又闪:“金册啊……是皇上颁给帝姬的金册啊!可怜落得如此下场!满目凋零,断卷残章,三千里山河,四十年来家园……”
我拿了支笔,蘸了浓墨,兴致勃勃:“老爹,人在悲痛的时候作的诗总是人生致高的精华,您刚刚灵感泉涌,来,我给您题了上去。”
老爹转头,纠结地望着我,怆然:“如果遇到了一个脸皮厚的陌生人,你还可以避开。但如果这个脸皮厚的人是你的孩子,你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把那金册从墙上弄了下来,但周朝富贵盈门,题的金册浓墨之中掺的金粉过多,金册用糨糊粘在墙上又过于牢固,所以册子虽然下来了,但墙上金字尤在。
老爹端着那本空空如也的金册,脸色由黑灰转为全黑如墨:“物是人非事事休,周朝最后一位帝姬,没了,没了……”
有风吹进窗棂,帷纱拂起,灯火摇动,墙上的字墨中带金,被灯一照,闪闪发亮。夏寄已站在墙前端详半晌:“咦,这反写的金字欣赏起来有一种别样的美,显示出其主人纠结而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特性。尤其是这方小小的金印,我怎么看起来那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以前金册上没有啊。”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蜂拥而上,果然,在那整幅字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印迹。
“这不就是老爹你从太子殿下那儿骗来的那枚印章吗?”
经过我们仔细的考察研究,终于明白为何墙上会出现清晰的印章痕迹了。这枚印章印在金册之上的时候,用了几种不同的特殊墨水,现在反过来贴在墙上了,有些墨水留在了金册之上,而墙上只剩下了那金粉墨迹,所以这印章才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如此繁复复杂的制作过程,让我们对那周朝那位古怪的皇帝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一致裁定他将大量的时间金钱花在了这些精巧繁复的诗画乃至印章上面,以至于还漫延到了朝政正经文件上面,这才直接造成了周朝的亡国。
至于老爹说起那宝藏什么的时候,众人一呼而散,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
众人泼的冷水没把老爹浇凉半分,他向我打了声招呼,就在这堵墙下打起了地铺,决定把这面墙和墙上的墨金字守护起来,闲杂人等不给靠近。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拿了两枚夜明珠凑在墙上仔细研究……我偶尔半夜起身饮水,便看见漆墨的夜里,两只绿色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森林中奔跑的野豹,又或是老虎。为了自卫,我顺手拿起把椅子就砸了过去。于是,老爹的额头上就多了一个大包,隔了好几日才消肿。
事后我问老爹,为什么拿两颗夜明珠,而不拿一颗夜明珠以免让人误会,他非常实际地问我,如果拿一颗夜明珠,我会不会以为那是一只瞎了眼的老虎和野豹?可见对我来说,他怎么样的防备都是不够的。
所以,老爹晚上研究那金字只能够就着月光了,可有一日晚上月光太过强烈,而他穿一身月白的山袍,长发散落瘦削的面颊,嘴唇僵紫略带些红色。大家是知道的,晚上爬起身来的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如果看着这样一个好似从地底爬了出来的人,还有什么本能的反应啊?于是他额头上又多了另一个大包。
自此之后,老爹把他土黄色的被褥全换成了色彩鲜艳亮丽的温暖的粉红色被褥。晚上吃夜宵再也不沾果酱,头上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才敢入睡。从此他头上出现大包的悲剧再也没有发生,只不过自此之后,王府侍女们看他的目光略有不同:那个老头儿,喜欢粉红色,连中衣都要粉红绣花的,你们说,他是不是有些变态?
幸好,老爹抵抗压力的本领无与伦比,尽管周围窃窃私语,但他依旧我行我素,到了最后,这幅贴于墙上的印章图案,终于被他研究出个名堂。某一个晚上,他用刀子、挫子将整面有字迹的墙悄无声息地挫了下来,半夜背出了王府,不知道藏在了哪里。
所以,我的房间自此多了一个大洞,对于这个大洞,王府管家很烦恼,装窗户太大,装门太小。最后,只得把边缘修修整齐,摆了个花盆盆栽上去。
自此之后,老爹在王府名声大振,除了王府侍女绕着他走路之外,王府管家更是时不时派人盯着他,听闻每日三次汇报,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那客人今日没挖墙脚吧?
而对于我来说,当然更是庆幸,晚上夜起终于不会被某件东西吓得浑身俱是冷汗。对于王府侍婢来说,更是庆幸,不会每天早晨都要提着把坏了的椅子和凳子跑到满脸乌黑的王府管家那里去调换。所以,自从那堵墙消失之后,大家一致皆大欢喜。
本来在王府住得一切安好,大家也渐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对于住在王府还有些拘谨,王府里面的人虽然对白幂是绕着弯儿走,能避就避。但白幂一不在家,王府就成了我们的天下!
大家住得既然舒适了,对白幂也有了一种感激报答之情,认为冷冰冰的王府需要些温暖人心的人文景观。于是渐渐地,王府花园这里多了一个滴水假山,那里增加个小桥流水,池塘挖深了,里面除了锦鲤还多了条鳄鱼……那是夏寄花了好大价钱从闽南弄来的,据他说,花园太过寂寞,这些肥养的鱼儿要有天敌才能活泼。
根据这条理论,老爹也不甘落后,认为这天敌的天敌更为重要,如果不给它立个天敌,它就会把府里路过池塘边的人当成天敌。所以,他从深山老林捉来了一条蜿蜒爬行动物。
两位天敌一相遇,当晚就展开激战,热闹非常。
花园是热闹了,可让王府管家额头上的皱纹更多了,以后向白幂汇报也没有路可绕了。
至我们几位女子,当然没他们那么随便,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最多也就多添几件衣服,改造改造房子……直至有一天,白幂出差回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府了。我出门一看,只见他默立于王府门前,半抬头望着新修的圆形的银光闪闪的王府屋顶,月光把他修长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身上冒出微光,握了剑柄的手可见到几根暴起的青筋。
“这屋顶好看吧?这是我们花了无数心血替你修的,你原来的屋顶虽然是贵气有余,但我们一致认为太过古板,太过金碧辉煌。因此,给你换了这么个温暖的屋顶,圆圆的,远看像个大馒头,近看……还是像个大馒头。如此一来,你饥肠辘辘,满身疲惫地策马从街那头赶回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大馒头。仿佛远处有一盏明灯照着,心里、胃里该是多么温暖啊!”
此时,他才把视线从屋顶上收了回来,不发一言地往屋里走。
他的静默让我有了几分紧张,意识到自己对屋顶的改造是不是太过粗糙,因而许多细节问题没有考虑充分?
“这屋顶不好看吗?不够精细?原本我们要在屋顶贴上金铂的,如此才显得富丽堂皇。可回头一想,夏天太阳太过猛烈,金铂反射光线过强,未免会造成光线污染。如果让左邻右舍的人投诉,那就不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要不明天叫人来贴上去?”
他顿了顿,一揭披风,手又放到了剑柄上,良久才把手从剑柄上慢慢地松了,回眸扯了扯嘴角:“明日随我进宫,太后要见你。”
他的思维太过跳跃,让我实在弄不清楚进宫和屋顶的关系,紧赶慢赶跟在他身后道:“那这屋顶究竟贴不贴?”
他又顿了顿,支额,回头朝我莞尔一笑:“能把它恢复原状吗?”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柔软,与他平日的决断冰冷大不相同,听得我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气,再看他嘴角略有些虚弱的笑意,那股凉气在我周身环绕。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又是一笑,抬头望了一眼那屋顶:“算了……就这样吧。”
他的眼神让我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夜半之时忽然惊醒,烛灯之下,老爹脉脉地朝我望着……虽然知道他不过是想守着我,不让被子给我蹬翻了,可那眼神还是让我想大发一顿脾气。
太后,通常和满头的首饰,满脸的高深莫测,周身环绕着的战战兢兢的宫内妃妾……相互牵制。特别是定周开国的太后,能抚养出一个开国皇帝来的太后,心机比水井还要深的。
所以,当面前这位头戴深红抹额的老太太边拉着我的手边问我“有意中人的没有?来,再吃一些玫瑰糖”的时候,我一边嚼着玫瑰糖,一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脚底下蹲着好几只哈巴狗,四肢露出雪白的毛,身上有针织的狗衣。听闻那针织的狗衣是太后亲手编织,又听说宫里的妃嫔如果能得太后亲手编织的某样东西,那是天大的荣幸!就此推论,妃嫔们的荣幸可实在没有狗多。
听闻狗儿们可是一天换一次衣服,可见这老太太多么闲了。
所以,当老太太把一条围巾绕在我脖子上后,我着实有点儿担心,也不知道这毛线是不是编狗衣编坏了拆了再打的。
“瞧瞧这娇嫩的粉红色,才衬得上你的年纪。孩子,你册封哀家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这围巾可是哀家看了好几日的图样才编出来的,你瞧瞧这花样怎么样?”
我实在不忍心打击老太太仅有的娱乐兴致,可这围巾上错漏的针织处实在是刺得人脖子痒痒,于是含糊道:“还可以吧,作为一个不太习惯替‘人’编织东西的生手来说,您算是可以的啦。”
殿里发出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寿春殿除了我以及白幂、老太太与狗之外,还有沈吟姿及几位珠环玉翠环绕的妃嫔。
在倒吸冷气声中,老太太哈哈大笑,转头望了白幂:“乖孙儿,你说得不错,这孩子真对我的胃口。”然后又是一阵大笑,望着那围巾歉然道,“人老了,眼神儿不好。”
我想着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把围脖从颈上取下来而不伤了老太太的自尊心,于是望了望殿外的阳光,又望了望白幂,我款款道:“二哥,您今日进宫,光顾着仪表了,穿得可不够暖……”
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把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仔细地帮他理了理。
殿外的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使他脸上那种虚弱而柔软的笑容更为清晰。
老太太支了前额笑道:“看来哀家的围巾很受欢迎啊。”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最近看话本子时看到的一句话:哀家是经历了无数惨烈宫斗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如果不是经历无数惨烈宫斗,经历无数腥风血雨,怎么能练出如此超厚脸皮?
老太太把我留在了宫中,赶走了其他人等,包括沈吟姿。仔细问了我自出生以来大大小小的事,对我身边的异性朋友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特别注意,对夏寄更是审查盘问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与事,搞得我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想把夏寄招为驸马了。
我陪她吃午饭,吃晚饭,吃夜宵。吃完夜宵后我终于熬不住了,垂头打了个盹儿,正睡得迷糊,忽听她道:“哀家决定了,哀家决定为你指婚……”
我只觉屋顶劈下了一个闪电,击在了我的头上。等我清醒过来,一个通透碧绿的玉镯子已然戴在了我的手腕上:“以后,你就是我的孙媳妇了。”
可我自始至终也没搞清楚,我到底是谁的孙媳妇,又或是谁是我的丈夫。等我坐上了辇轿回到王府,望着手腕上的玉镯子,依旧感觉浮生如梦一场。难怪有人说富贵如梦,我今日就做了一场最离奇的梦……说不定老太太自己也弄不清楚要把我和谁配对?
只有看到手腕上戴的玉镯子,我才略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从此之后,可能因为王府花园的人文景观越来越多的原因,沈吟姿再也没来过王府。
作为一个年轻人,如果没有门户相等的年轻人为伴,那是很寂寞的。尤其是身边的年轻人不是有些不知所谓,那就更为寂寞了。所以,沈吟姿这个正常人让我有些思念,问及白幂……自从屋顶事件之后,白幂对着我不是虚弱得让人发毛的微笑,就是幽幽暗暗的眼神,让我很有压力。所以,我也如王府管家一样成了望着他的身影绕路走中的一员。
再隔了几天,府内里拜访的人忽然间多了起来,而且每个人来的时间和地点都十分独特。
首先,某一日,我吃多了糖类,有点儿拉肚子了,加快了脚步娉婷地往茅厕走。为什么说“娉婷”呢,因为那一日我穿了一件杏黄的齐腰长裙,裙子长而合身,想要走得快是绝对不可能的。自从去了一趟宫里之后,太后她老人家给王府派来了一名嬷嬷,把所有不合礼制的衣裙全收了,独留下合礼制的,让你走也走不快,跑也跑不远。
月光如水,我看清了那间独立的屋子前边种的那株茉莉,仿佛闻到了那茉莉发出的清香,目标离得近了,更近了,终于近了。
可冷不防,从茉莉花树旁蹿出来一个人影,把那条通道和那门堵住了。
红色的衣衫,大理石一般清冷的容颜。
身影就着摇曳的茉莉花树浊世而独立,清冷的月光将他身上铺了一层银白。
我心里很着急,身体更着急,浑身上下都着急。
可他的眼神让人害怕,如最深的深潭,最黑的岩石,摆明了不让我进那道门。可话又说回来了,有他在门外守着,即使进了那道门,我也不敢再往下进行。
他望了我半晌,忽地道:“在月光下看来,果然花如颊、眉如叶。”
我正要反驳:难道不在月光下看就不同了?花就不如颊,眉就不如叶了吗?你什么水平啊!哪知我刚动了动唇,他身影一晃,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倏忽间又消失了,只有那摇摆着的茉莉花提醒我他刚刚确实来过。
等我如释重负地从房间出来,踏着月光往回走,一路上回忆起他的言语,只觉一股冷风吹来,钻进衣底,让我从上往下凉。
又隔了几日,因天气日暖,我偶觉春困,吃完午饭之后靠在矮榻上迷糊了一会儿。在半睡半醒之间,我感觉到了某种香甜至极的物品正朝着我接近。它有乌梅生地绿豆糕清爽的味道,又有着桂花豆糕的馥郁,这是一块极大的糕点。拿把刀切开了它,夹一小块入嘴,可以想像有多么香甜的味道从舌尖直甜到心底。
那糕点真的被人切开了,还有人夹了一块送到了我的嘴边,我一口就咬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尖叫。
我听到了那切糕点的刀子跌落地上的声音,等我适应了光线,才看清那切糕点的刀子原来不是用来切糕点的。
当然,大而馥郁芳香的糕点也不是糕点。
沈吟姿手腕有血,如梨花带雨一般地站在我的身前,身体瑟瑟发抖。她的样子,让我同情之中又带了一点内疚。这位养在豪门深闺之中的淑女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拿了刀子准备做点儿事了、了结一些人了,瞅准机会,却功亏一篑,擦错了香水,让人当成了散发着可食用香味的糕点。所以说,无论什么事,细节总是最重要的,有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到了最后总是成为决定事情成败的关键。
望着她委屈之中又带着些许不甘的表情,我更内疚了:“前几日还想着姐姐应该来了呢,想不到姐姐今日就来了。”
我自认为这句话问得极为得体,笑容也恰到好处,可没曾想她又是一声尖叫:“你给我等着!”
她一转身,柳腰一转,广袖一摆,揭开帷纱往门外急奔而去。
我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刀子,从头上拔了根头发,往刀锋上放下。那根头发还没接近刀锋,就已经成了两截,可见这把小刀子的确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小刀子。
“阿淡……”夏寄鬼祟地从帷纱后出现,“刚刚沈家小姐是不是来过?啊!”他看见了我手上的刀子,痛心疾首,“你又把人家当成某兽类了?”
自从老爹头上无缘故地冒出两个大包之后,一般情况下我睡觉的时候,没有人胆敢走近我身边两米之内。
他继续道:“难怪刚刚远远见了她,她神情忧郁,面带戚容,左手捂着右手腕,愁聚眉峰,此等时机,正是佳人需要安慰的时候。阿淡,你说说,我是追上去好呢,还是不追上去好呢?”
我默默地望着他,顺手从身边摸了个脚凳子,顺手就扔了过去……
脚凳子撞到了门框上,他在门外大声道:“阿淡,那我就追上去了?还好你没把手里的刀子顺手扔过来,可见你对我们这些身边人还是有几分眷顾的……”
这些人在十分奇怪的时间用十分奇特的方法拜访了我之后,紧接着,便有一些我基本不认识的人用十分正常的方法约我出去品茶。这些人都是来头大得不能拒绝的人。比如说白问鼎的母妃、武崇帝的皇后、某位正得宠的贵妃等等,再加上武崇帝的喜好宠爱经常改变,邀请喝茶的帖子就更多了。
每个帖子后都附上了精美糕点的名称,每个名称都是让人一见其名而想见其实物的好名字。于是,每一次收到帖子我都在去与不去之间来回纠结,每次纠结的结果总是想见其实物的理智占了上风。
宫里的糕点师傅来自东南西北,每个方位都有不下百来种不同口味的好东西。所以,我留在王府的时间都不多了,等我尝完了所有口味,忽惊觉自己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竟然忙得有好几日没见着王府内的人了。
有些人总是见着了不想见,见不着的时候又有些思念。
所以,我决定留一日的时间去和老爹他们聚上一聚,下了好大的决心拒绝了宫里头送来的帖子,不去望那一见其名就口舌生津的好名字,怀着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去找夏寄等联系感情。
可我找遍了整个王府,人文景观尤在,天敌和天敌的天敌成了知交好友,在池塘里各踞一边晒着太阳,连馒头形状的屋顶都泛着白光等待着远方归来的游子,王府一切安好,就是不见了里面住着的人。
我把王府所有地方都寻遍了,甚至于鳄鱼和蟒蛇的嘴……也问遍了所有侍女,在她们茫然的目光之中我终于明白,就在我昨日夜晚在宫里品尝一品飘香梅花糕的时候,老爹、夏寄等一行五人,失踪了。
还是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我首先怀疑的人当然是白幂,可这时我才发现,白幂已然出差好几日了,听闻武崇帝派他去缉拿一个盗取宫中宝物的大盗。
当我沉浸在香甜可口的糕点美味中时,外面已经物转星移、天翻地覆。
在王府众多的侍女和侍卫环伺之下劫走这么多的人,而且其中有位比狐狸还狡猾的老头,一位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出其不意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的女人,却没有丝毫响动,这让我感觉到几分不安。
还没等我将这份不安想明白,傍晚时分,又有人送来了帖子。那帖子是明黄色的底子,是金章紫绶的公公送过来的。身着金章紫绶者,一般为有三品以上朝廷重臣,宫内公公,只有乾坤宫的公公才有资格穿。乾坤宫,是武崇帝的居处。
这次不用我纠结去与不去了,因为那公公递了帖子之后,就在堂内笔直地站着,摆明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武崇帝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隐形人的印象。
我收到了他对我的册封,在宫里面已经来去了好几十个回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影响力。于我来说,他就像庙里的神佛,是每个人心里的偶像,但如果平常走到哪里都有神佛跟着,估计谁也受不了。
四面密封的轿子如一座移动的小房子,平稳地往宫里面移去,此时此刻,我才感觉自己当真进了一次宫了。以前的进宫,对我的感觉就是各式各样的糕点,一大堆女人唧唧歪歪,还有一大群狗,总结起来就是:糕点、女人和狗。
轿外传来宫门落锁声以及一声声的通传,隐隐有回音在屋脊间回响,沙沙的脚步声传至耳内,步履之间仿佛有音乐的节奏,屋宇间间或传来一两声鸦鸣……终于,轿子停了下来。
在我的想象当中,这里理应是灯火笼罩,宫殿着散发浅浅光晕,锦装宫女无声无息地或侍立,或行走。可我走下轿来,看见的,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四周黑灯瞎火,既没有侍女,也没有宫殿,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也看清了那幢木头房子上的原木花纹,以及那不整齐的茅草……这样的房子,在我以前住的山村有很多。
所以,我第一反应是回头望了那金章紫绶的公公,然后非常平静地尖叫:“来人啊,救命啊。”
屋脊间有乌鸦扑棱棱地挥动着翅膀冲天而起,衬着那隐在黑暗中的茅草屋,实在是月黑风高杀人夜的场景。我一边尖叫,一边思索着逃与不逃,以及穿了这么婀娜的裙子可以逃几步远等等问题。
可我最终没有逃,因为在那位公公手持的宫灯灯光照射下,他完全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此时整个人似乎僵化成了巨大的花岗岩石。
在我尖叫声停歇的当口,他敏捷地插了一句话:“杂家身边美女如云,要劫持也不劫持您哪!”
他这话太伤人心了。
我当然没再叫了。
他可能也感觉这句话的确太伤人了,所以补充道:“当然,杂家不是说您不美。您虽然看起来不美,但实在很美,在月光下尤其美。”
他的语无伦次让我很内疚。这么个在宫里头经历了无数险恶宫斗才生存下来的人精,要使他口吃,这得受多大的惊吓啊!
我忙弯腰行礼道:“公公,您请见谅,我不是故意要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来的,的确是现在这个情景太让人惊奇。”
黑暗之中,他胸膛拱起又平伏下来,脸上有红云一闪而逝,恢复了几分金章紫绶应有的刻板淡然:“这行宫是宫里头一处特别之处,平日里并无他人前来,也难怪郡主惊异。”
说话间,黑漆漆的茅屋门前终于跑出了一个人,也是金章紫绶,来到跟前一甩拂尘道:“李公公,刚才谁在叫啊?皇上正在清修,他都听见外面的声儿了。”
这位墨公公的鼻孔仰得比李公公还要高,紫绶上的花纹也繁复很多。在宫里头吃了这么多日点心,除了尝尽百味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鼻孔越朝天的人越是有几分哄人的本事,当然,他哄的人不是你。
只不过,再看见一位金章紫绶,我彻底地放下心来。
对于武崇帝来说,封人头衔仿佛是赐人玩具一样。所以,我这异姓郡主的头衔没被墨公公瞧在眼里,他从鼻孔里哼了哼,把我带进了茅草屋。
如果他不从鼻孔里哼哼,我还不敢进茅草屋,听见哼哼声,我再一次彻底放下心来了。派头越大,屋里面的人的身份越是不可疑。
屋里和屋外大不相同,紫檀木的椅凳,白玉细篾的席子,雪白长毛的地毯……脚一踩上去,整个脚背都陷了进去。
艰苦朴素的外壳,里面还是富贵荣华。
一位中年阿叔斜躺在矮榻之上,手里边的精装线书斜斜地歪在肚皮上。从灯光下看来,他和我以前见的中年阿叔没什么两样,可见无论身处锦绣荣华还是茅屋小灶,岁月都是一把杀猪刀,一刀接着一刀毫不留情。
我站在他身边半晌,他半闭着眼躺在矮榻上,全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就在我纠结于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拔条穗子撩撩他的鼻孔弄醒他的时候,他的手指动了动,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于是,有人搬了张椅子过来。我忙垂头恭敬地移步过去坐了。
隔了良久,他又不动了。墨公公咳了一声道:“郡主,按理儿,您是不能坐的,这椅子,是给皇上的。”
我很是内疚地站起身来,在心中默默地道歉:能把这个在险恶宫斗中成长起来的鼻孔朝天的人精弄得声音发抖,这个郡主是多么不靠谱啊!
“算了,她年龄还小,不识宫中礼仪的状况也是有的。”武崇帝终于从矮榻上坐直了身子,“可就要成婚的人了,有些礼仪,还是要学的。”他抬头望了我,“尤其是嫁入皇室,可不比江湖。你虽有公主的身份,但到底那只是一个没落的皇朝。”
我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到底没能控制住:“什么嫁人?我不要嫁人,你有什么权力要我嫁人?”
有雀鸦声从屋顶飞起,烛火摇动,站在一旁的墨公公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两边耳朵上,可能感觉这姿势在皇帝面前做太过不庄重、不淡定,于是又把手放下了。
武崇帝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皇帝,所以他在我的抗议声中还揭开碗盖喝了一杯茶,在我声音的间隙寻准机会插言:“嫁入皇室有什么不好?”
“皇上,您后宫妃嫔无数,子嗣也有了,还想着娶个比你女儿还小的人以充后宫?”我道。
他手里的茶碗盖子一下子落到了茶杯上,手抖了一抖,溅出几滴热茶,抬眼望了我,沉默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呢?”
我道:“那不是您?”
墨公公抽着嘴角道:“皇上是想把郡主您嫁给宁亲王。”
“白幂?”我的心忽地不自觉地一跳,仿佛要从心脏中蹦了出来,但同时想起了他时常冰冻阴森的脸,开始自疑,他听到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半夜带剑来杀人灭口?
“不,不成……”我道。
“你和白幂不是还挺和得来吗?”武崇帝道。
他的话的确让我停了停,然后再次没控制住:“什么叫和得来,和得来就要嫁给他吗?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知道我们以后会幸福吗?哦……您要我以后就像您似的,在宫里头没地方躲了,造个茅屋假装清修来渡过余生?”
他手里的茶盖当一下盖在了茶杯上,茶杯又当一下放在了茶几上。墨公公声音忽上忽下,还带了点儿颤声:“蓉郡主,您说什么呢!皇上日理万机,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在崩溃的边缘,我还是敏捷地抓住了其中要害:“如此说来,皇上当真是建个茅屋清修用以躲避他人了?”
墨公公的声音颤道:“老奴没这个意思,郡主怎么就从老奴的语气中听出这个意思来了呢?哎哟喂……”墨公公颤颤地跪下了,头上的花白头发跟着颤动。
“今夜白幂也会从青州赶回来复旨。”武崇帝到底和一般人不同,重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揭开盖子饮了一口,复又当一声放下了,“还不叫人冲茶?”
墨公公这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拿热水。
我望了一眼武崇帝,感觉他现在虽然不是在接见重臣的重大场合,不需要保持什么仪表,但作为一个皇帝,仪表也不能太糟糕,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皇上,您这儿沾了茶叶了……”
武崇帝带着寒意的眼森森地扫了过来,非常淡定地伸出舌头把那茶叶舔进了嘴里。
“别以为你在朕面前耍些小聪明,朕就会改变主意!皇宫内太过沉闷,你这样活泼的性子,也好。”
在心机深沉的人的眼里,旁的人做什么事都有其算计,他把我好心的提醒当成了为了脱身而故意不守规,看来我的确使他烦恼了。
我只得道:“您真是目光如炬。皇上,右边还有……”
他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不相信了。墨公公提了壶水过来,给杯里冲上了茶。他这才犹豫半晌,问道:“朕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在武崇帝面前,墨公公是不敢鼻孔朝天的,所以得了圣旨,这才敢往武崇帝脸上望过去,望了一眼忙避开,婉转道:“您的天颜上仿佛有些耀星……”
武崇帝一脚就踹了过去:“茶末子就茶末子,哪那么多避讳?朕最恨你们这些人了,仿佛老子就不吃喝拉撒一样!”
他的踹与“老子”让我顿有亲近之感。
可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怎么样不动声色地让他打消那有可能造成流血事件的不人道念头,茅草房的房门砰地一下被打开了,白幂跪在了门槛前:“儿臣见过皇上。”
武崇帝此时才充分地显示出他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他站起身来,道:“既来了,就跟你的未婚妻好好聊聊。”
接着,他背了手,一拂袖,走了。
忽地一声,屋子里灯烛熄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听见了房门窗棂落锁之声。
月光从窗棂之中撒进,使红木桌子上映出斑斑光影。他漆样的头发反射出柔柔微光,和他腰间剑鞘上的光交相辉映。我开始怀疑他听到这消息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有风吹起帷纱,让屋子内的雕花台椅明明暗暗,光影斑驳。他坐在椅子上已然有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在月光反射之下,隐约看得到他的手扶在椅背,眼眸在暗夜之中似有幽光一般,半缕头发垂落额头。
他是不是在纠结?纠结于人命的宝贵与现实的残酷?
我移了移脚步,确保前边有椅凳能阻住他一时三刻了,又确保嘴角挂了丝温柔笑意了,这才上前和他打了声招呼:“二哥,那大盗没把您怎么样吧?”
他微微抬起头来,眼眸之中有波光流转,身形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举动让我认为他终于想通了,承认了现实的残酷,所以要解决这纠结的现实了,我忙往后退去。哪知却没有他快,犹疑之间,便感觉有风乍起,鼻端闻到了血腥味,有物撞进了我的怀里。
月光照过来,只见他眉头紧皱,额头有汗,身躯却在微微颤抖,微卷的睫毛有一两滴如晨露般的水滴挂着。我这才发现,他露出的白色领子的一角有暗红浸染,黑色衣裳已是濡湿一片,身体触手冰凉。
“帮我包扎一下。”他星眸半启,声音如风吹过木琴。
他的身躯如沙石一般往下坠去,让我几乎不能揽住。触手之处,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时如冻如寒冰,时而又热得烫手。我伸出手去,想要解开他的衣领,试了好半天,却连领子都没办法打开。
“别怕。”月光照处,他嘴角挂了丝笑意,低声道,“我不会死的。”
我心里想着要说几句事不关己的话,可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哭腔:“那皇上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行,我得去找人……”
“别去!”他眉头皱得更紧,“不能让人知道我受伤了。”
风从窗隙间吹入室内,我只觉四周围寂寂沉沉,似是有无边压力向我压了过来。
我忽然间明白,他不能让人知道的这个“人”,便是武崇帝。
为什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手心濡湿更多,就着月光,我看清了那艳红的颜色,惊心动魄,如寒冬之时,开得最艳的梅花。
“怎么办?怎么办?”此时,我才深悔自己平日在捕捉兽类上花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不太会救死扶伤,他身上的衣饰带子太过繁复复杂,让我无从下手。
我的双手已然沾满了鲜红,而且还有想要继续浸染的迹象。我拉扯着他腰间的带子,已然不成章法,手里已感觉不到他身体的动静,掌心接触之处,他的身躯渐渐变冷。
“你别死啊!”
他却是无声无息,再不闻半点声音,双眼紧闭,月光照射之下,脸上现出一种灰白之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
一转眼,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剪刀,顺手拿了过来,剪开了他身前的衣襟。见那浸血之处,皮肤裂了一个极大的利刃割开的口子,他是怎么样毅力才能坚持来到这里?为什么他要隐瞒自己的伤势?
我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不让手颤抖,从箱子里翻出了布条想将那伤口裹好,揭开他的衣襟,却有一抹浅红从他的怀里跌了出来。
那是一条颜色如天上云彩一般的锦帕,轻柔如水。锦帕的一角,有金线绣了一个“芸”字。
“芸娘……”他紧闭着双眼,一把抓住了我,唇齿之间嗫嚅道,“别怕……”
那个名字,已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一经触及,便痛彻心骨。
月光透过窗棂将光影投在他的脸上,他离我那么近,可我却感觉此时的他仿在天边,早已陷于自己的梦中。
他一身伤痕,为的是她?想必他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她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隐瞒身上的伤。
芸娘……芸妃,想必也是这宫内不可提及的禁忌。
他的掌心滚烫,握得我的手腕处如被火烫过,此时唇齿之间倒是恢复了些颜色……也许是那个让他记挂如心的名字,才让他恢复了少许生机?
“她一切安好。”我轻声道。
他握着我的手这才松了一些,竟是半睁开眼朝我望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