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伯夷和叔齐本是商时的孤竹国王子。孤竹国君去世时,本以叔齐为新君,然而叔齐以自己是次子为由让位于长子伯夷,而伯夷以为让位有违父命,坚持不受。后来,二人闻知西伯侯有德,便索性去往歧周。武王伐商,伯夷叔齐以不孝不仁为由,叩马而谏;武王克商之后,二人耻食周黍,饿死首阳山。”
沈冲目光动了动。
“这我知晓。”他说。
“可还有一事,表公子必是不知。”我说,“孤竹国便在后来的辽西郡之地。商盘踞中原,东为东海,西方、南方皆为方国所围,为北方地广人稀,可以退守。孤竹国横亘北境,本乃咽喉,然自从伯夷叔齐出奔歧周,孤竹国因君位空悬陷入内外交困,为山戎攻破,商纣北退无望,只得眼睁睁看着周人杀来,在朝歌自焚而死。”
沈冲露出惊讶之色。
我继续道:“后世以叔齐伯夷为忠孝表率,然我以为,天下人若有志行忠孝之事,则当以伯夷叔齐为前车之鉴。孤竹因二人相让陷于无君之境,岂非不孝;商纣因孤竹陷落而被逼入绝境,岂非不忠?就算二人饿死首阳山,亦已于事无补,却称为忠义,岂非自欺欺人。”
沈冲看着我,狐疑道:“这些我从未记载,你如何得知?”
我不答,却道:“在遮胡关时,公子曾问过我的出身,想来也知晓了我祖上之事。”
沈冲一怔,片刻,苦笑。
“正是。”他说,“我听说过原颍川太守云宏之事,霓生,你都猜到了。”
我也笑了笑。
这并不难猜,沈冲这般讲究学问的人,会在遮胡关劝公子听我神神叨叨,想想就知道其中必是事出有因。
我说:“想来公子亦知晓,云氏自古专心杂家,懂得许多不见经传之事。”
沈冲沉吟,道:“如你所言,若伯夷叔齐未弃国而去,商纣便不至灭亡,此方为忠?”
我说:“非也,此乃万事有因。商纣暴虐,以致灭亡,此乃天命。而伯夷叔齐无视于此,而只纠结于忠孝人臣之谓,殊不知其道本已空虚,为之身死而博来名声,亦不过徒有其表。”
他看着我,好一会,唇边浮起淡淡的笑意。
“枉我读了许多书,到头来不过自设囹圄,还不如你想得开阔。”他说。
我谦道:“表公子初衷高义,我不过知晓些旁事罢了。”
沈冲目光沉静,未多言。
*****
他的身体仍虚弱,说了些话之后,又用膳服药,已经用尽气力,不久又昏昏睡去。
我也有些疲乏,正打算去找惠风说说话,还未出门,却来了客人。
沈延毕竟面子不小,交游也甚广。沈冲遇刺之后,每日都有些亲故之人来探望。不过沈延夫妇一向担心客人扰他们宝贝儿子养伤,甚少让人来内室之中。故而能让我在这里见到的,不是与沈氏来往甚密的亲友故人,便是十分要紧的重臣贵胄。
待得看到来人,我讶然。
是宁寿县主。
她在杨氏的陪伴下,来到沈冲的院子里。不过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不曾进内室,只在门前看了看,便与杨氏去了外间说话。
其实除了皇家,豫章王与淮阴侯还有些亲戚。豫章王后陆氏与淮阴侯夫人杨氏是表姊妹,因得这关系,豫章王全家来到雒阳之后,两家时常来往。故而那时在云栖寺,宁寿县主与我说起过沈冲。
在沈冲遇刺后的第三日,豫章王就来探望过。
他入朝之后,与淮阴侯一向有些来往。探望时,带来了一些创药,又细细问过沈冲的伤情。
因得宫中之事,豫章王和沈延神色都不太好。沈冲那时虽已过了最凶险的一关,却一直昏睡,豫章王与杨氏慰问了几句,便与沈延到堂上叙话去了。
“父王上次来探望之后,时常忧心。”宁寿县主对杨氏道,“他唯恐那时送的创药用完了,便教我再送些来。”
杨氏颔首:“殿下有心。”
宁寿县主道:“母后如今回了豫章,此事她若知晓,必也寝食难安。”
杨氏道:“告知她做甚?切莫如此。她身体已是不好,知晓此事也是徒增忧虑,于事无益。”
宁寿县主叹一口气:“府中如今除了父王便是我,平日事务繁琐,父王无暇分身,只好由我来探望。”
一旁侍立的惠风瞥瞥我,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个白眼。
杨氏微笑:“有心便是,岂计较这些。逸之这些日子已是慢慢好起,你回去告知殿下,不必挂念。”
宁寿县主颔首,忽而将目光转向我。
“我听闻,此番逸之表兄得以保全性命,乃是霓生之功?”她含笑道。
“正是。”杨氏对我道,“云霓生,来见过县主。”
我只得走过去,向宁寿县主行礼:“拜见县主。”
宁寿县主答了礼,看着我,意味深长:“我早闻你本事了得,如今看来,果名不虚传。”
我谦逊道:“此乃公子福泽厚广,奴婢不过辅助。”
宁寿县主淡笑,不置可否。片刻,继续与杨氏聊起家常。
她在沈冲房中逗留并不许久,寒暄一阵,杨氏说侯府后院的枫树红了,要带她去观赏。宁寿县主欣然应允,跟随杨氏离去。
“好个不守妇道的宁寿县主。”惠风鄙夷道。
我问:“怎么了”
“你看她方才打量我家公子那眼神,直勾勾的。必是又想勾引桓公子,又想勾引我家公子。”她越说越生气,“她算得什么人?竟想脚踏二船。”
我哂然。
方才宁寿县主来时,我正给沈冲更换覆在他额头上的巾帕,不曾注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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