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静勉强笑笑,心却沉到了底。
他从未见过赵衡如此心不在焉的时候。
临近天亮时分,外头漆黑一片,两人第四局棋将要分出胜负,卫铮敲门之后匆匆进来行礼:“殿下,巡城卫兵发现一名村夫,自称是来送信的。”
赵衡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信呢?”
“他说要亲手交给你。”
稍候两名卫兵便带了一个村夫打扮的人进来,来人见到赵衡便立刻跪了下去:“见过殿下。”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来。
沈静接过信,打开递给赵衡,赵衡接过去看了一眼,将手里棋子一丢,慢慢说了声:“……好。”
他站起身来看向卫铮,声调从容:“立刻整兵。”
成熙五年七月二十一,常州城外,豫王赵衡以三万兵力,开门迎战张治五万叛军。
沈静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情形。
常州城内驻军倾巢出动,无一留守。
赵衡动身之前,特意嘱咐沈静也穿上皮甲,跟自己一起到城门上去:“城内不留守卫。万一有叛军混进去,恐有不测。”
这是沈静第一次见到两军对峙。
他站在赵衡身后,胸腔被沿高高城墙奔涌而上的潮湿疾风鼓动着,双手微微战栗。
回头看,城门内是磨刀霍霍,正安静等待的南京卫与常州卫;往前,城门外是乌压压的五万叛军。几十个手无寸铁的男女老少被推出来,下头有人高声喊话,要赵衡开门对战。
喊完话不久,远远便见一名兵勇推出一个百姓,对着那颗无辜的头颅,高高举起屠刀。
一直没有动作的赵衡,这时忽然从守城的卫兵手中夺过弓箭,张弓搭箭,对准城门下头。
烈烈的风中,沈静听到“嗡”的一声,长箭破风飞出。
远处那名举刀的叛军兵勇当胸中箭,迎面张倒。
常州城六面城门大开,成千上万兵士潮水一样涌出去,杀声四起,转眼城门下头已经是一片血肉模糊。
砍杀声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守城士兵渐渐不能支撑,已经有叛军开始往城内涌入。赵衡一面嘱咐沈静“跟紧”,一面站在垛口处,对准城门外不停放箭。
有两三个叛军竟然杀上了城门,被赵衡与护卫放箭射杀,随即又有十几个叛军跟了上来。卫铮带着几个护卫从塔楼出口跟上来,将叛军一气杀尽了,奔到赵衡跟前低声道:“殿下!援军再不来,常州就守不住了。”
赵衡转头从垛口往外看一眼,扔下弓抽出腰间长刀,提刀向塔楼走去,俊美面孔瞬间染满杀气:“再等等。先守住城墙。沈静跟紧。”
沈静颤抖着手,强做镇定,弯腰捡起一把刀跟了上去。赵衡回头看他一眼,竟然对他勾唇笑了一笑:“砍的时候对准脖子和手腕。别怕。”
这声音和笑容仿佛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沈静一下就镇定了下来,攥紧了刀把:“是。”
这场战事异常惨烈,将近三万南京卫和常州卫,最后只剩不到一万,常州城门被叛军突入,一场屠城即将开始。
千钧一发之际,海宁人奚维率后来赫赫有名的“奚家军”赶到,从后包抄叛军,与常州卫两面夹击,这才解了常州之危。
奚维一战成名。
黄昏时分,张治率残部落败而走,逃到江岸才知道,奚维在来的路上早已经率军将他泊在江边的所有船只放火付之一炬,随即便被赶来的常州卫,和附近闻风而来的百姓围困,最终被俘。
当晚张治便被悬在常州城墙上示众。赵衡命卫铮清点了前一日常州城门前百姓的人头数共计四百八十余,随即下令将张治当众凌迟处死。
虽已入夜,城外围观的百姓却乌压压一片,叫骂之声不断。城头几十只支火把之下,刽子手在城门前临时搭起的刑台上当众行刑,剐了张治四百八十余刀。张治一身血肉,落地便被城外百姓哄抢争食。
常州府衙里此时却一片安静。
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卫铮与常州卫指挥使同知州忙于安顿伤病和奚维所率援军,府中不少仆从吏属都出城去围观行刑,府里只剩了豫王和身边一众侍卫。
沈静正在后院房中伺候赵衡沐浴更衣,赵衡战袍与皮甲上血迹斑斑,沈静帮他将皮甲解下,松开绑臂时才注意到他绑臂已被刀划烂,右臂半尺多长的刀口,血迹已经凝固。
他停住动作,捉住赵衡手臂细看了看,忙又上下仔细打量赵衡:“别处可还有有伤?殿下怎么不早说?我去叫大夫——”
赵衡张手拉住他袖子:“小伤不必了。大夫来了只怕又麻烦。赶紧洗了这一身血污是正经,待会孤还要去见奚维。”
沈静随即转身离去:“我去取药。”
等他匆匆回来,撞见赵衡已褪去血衣坐进了浴桶,正举着水瓢舀了水往头上浇。他想上前阻止没来得及,只听“哗啦”一声,便被热水溅湿了半身。
沈静往后躲了半步,赵衡回头看到他,放下水瓢转过身去:“……咳。这里你不必伺候了。”
沈静捧着伤药纱布,垂着眼道:“殿下伤口不宜沾水。”
赵衡将右臂搭在木桶外头:“不碍事。洗完再收拾吧。”
沈静默不作声上前,将搁着伤药布带的盘子搁在一旁,取了药酒,捧起赵衡手臂,将水痕擦拭干净,便将药酒倒在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