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正中,李隆基独立于此,眼睛直勾勾盯着龙椅。多么漂亮的椅子,精细的做工,龙头栩栩如生。这样的椅子,就该真正有能力的人坐……
“上官婕妤来了。”
他回头,看见一身华服的婉儿,笑了。
“说你聪明是真聪明,可惜——”
婕妤,如今皇祖母早已不在,剩下那些女人中,算得良才的,也只有你了。说实在的,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也很崇拜你。正如我喜欢皇祖母,也崇拜皇祖母一般。我喜欢你,所以才要得到你,要征服你。那么,该如何得到呢?毁灭,毁灭就是最好的方式。只有毁灭才算征服,只有毁灭才算得到。我要看着你们,看着你们这些女人,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在我眼前毁灭,陨落,凋亡。在我手中,化为灰烬。
“临淄王,你给我记住,无论是今天死在你手里的女人,还是往后死在你手里的女人,她们若处在你的位置上,没一个会比你差的。只是如今天命在你手中,我们不得不退场罢了,没什么值得你在这里炫耀的。”
李隆基大笑起来:“对,的确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我就是炫耀了,你奈我何?”
婉儿浅浅一笑,弯起月牙的眼,摄人心魄。抬头,看那头顶雕琢的龙像,笑容一丝丝淡去,皱起眉:“我没奈何。”
一生都没奈何,到这个地步,此刻,又能有什么奈何。
“临淄王,今日若太平公主过来,你大概会把她也结果了吧?留一笔死于乱兵,捐躯赴国难。你现在不杀她,只是没有立场杀她,没有借口害死亲姑姑,人言可畏而已。”
你早就把她当做麻烦,想着最好一并杀了——对吧?
李隆基眨了眨眼,耸肩摇头,又笑起来。
“婕妤你知道么,你知道我过的什么生活?对,你从小长在掖庭,活的很难,但你有母亲。你从没体会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仰着脸问阿娘再哪里儿,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豆卢氏死死捂住我的嘴,把我带到后院,不让我说半个字。难道我临淄王李隆基,没有恨你们的权力么?”
我恨则天皇帝为了权力,肆意打压父亲,让母亲尸骨无存。我恨武家夺取李唐天下,让武德充沛,疆土广袤的大唐,变为一个被突厥、契丹、吐蕃追着欺负,险些丢了河北道的弱周。我恨自己生的太晚,年纪太轻,只能眼睁睁地看悲剧轮番上演,却无能为力。
对,我以为神龙政变,权归李唐,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想到,那两个蠢人,又在走高宗皇帝和则天皇帝的老路。那时我才明白,这世上没人靠得住,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我要改变一切,我要终结这场女祸,让这个国家——大唐,重新伟大起来。那么女子必除。所以,婕妤,你也一样。
“好。临淄王,你说的好。”
只要我活着一日,执掌诏敕的权力,必然在我手中。如果我不死,就会支持相王上位,按规矩立嫡长子李成器为太子,号召着手下的文臣,做太子的幕僚。与太平一道,我的名望加上她的血统,外通朋党,权势滔天,颇有武皇遗风。那时这个龙椅,离你就远了,对吧?而你,你想的是政变成功,控制小皇帝重茂,临朝摄政。待政局稳定,就让他将皇位禅让与你,对吧?
临淄王,别说什么“扶大厦之将倾”,你杀我,不过是为了你的权欲。
若你非要说什么“上官不死,天下难安”,我无可辩驳,而且荣幸之至。能乱天下的,祸乱朝纲、祸国殃民的,不可能不是英雄。
从袖口掏出那封遗诏草稿,她扔过去,盯着李隆基道:“临淄王,你太着急了。仔细看看吧,遗诏写的是相王辅政,不是你!打着相王的旗号,让大家死心塌地跟随你——一个藉藉无名的王爷,现在又想另立门户,太着急了。相王有威望能服众,你呢,还远远不是时候,镇不住场面的。”
相王当立,他不会纵容你杀太平的。你给我老实点。
“我凭什么……”李隆基走近了,抽出半截腰间横刀,“我凭什么听你的?”
“就凭我今日死在你的刀下,她绝不会放过你。”婉儿对上他阴狠的目光。
你杀我,没有理由。你可以扭曲事实,说我是韦皇后一党。可有多少人会相信,一个几个月前拼死反对皇太女的人,今日忽然变成了皇后的人?这一切,只能证明你是个野心家,没有一点道德。那时,必有大批文人与官僚心中不满,太平趁此推翻你的一切,水到渠成。
李隆基的眼睛眯成细缝,一道微光,寒意四射。
我死了,她不会放过你的。临淄王,我是在帮你,你看不出么。
“日后,你会杀她么?”她从怀中心口处,拿出那张麻黄纸,细密的字迹遍布纸张,“如果她看了我的遗信,不与你针锋相对的话。”
“会。”李隆基松一口气,挑眉,眼睛瞟向那张纸,“你——奈我何?奈我何。还是没奈何。不是么?”
要怎样你才能放过她,要怎样你才能不杀她?
“要我不杀她,只有一个方法——”看婉儿抬头,不安的神情,他笑起来,“就是她自己死。”
你们不是很要好么,她不该为你殉情么?他笑得更开了。
婉儿揉皱纸团,径直往口中送去。
“等等!”他没料到婉儿会这般,有些气愤,连连挥手去夺,“得先给我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本王才能定夺。别着急嘛。”
收刀入鞘,拿了那张皱巴巴的纸,他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她会信么?”李隆基摇头,“一封信而已,谁伪造不来。”
“既然来这里了,我有必要骗你么?我向你担保,她一定知道是我。你大可放心,她不会怀疑。”
李隆基又看了她一眼,将信卷好,放入怀中。
“我想让她好好活着,可以么?”婉儿问他。
“刀在我手上,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他眉眼一动,斜倚着刀鞘,笑得像街头游荡的流氓地痞,“现在,遗信已经在我手上了,你没有筹码了。除非——除非你跪下求我,我就答应你。”
怎么,下跪么?
没有过多犹豫,掀起长袍的下摆,她跪下了。跪下稽首,长拜许久。
脸上的诧异转瞬即逝,李隆基哼了一声,道:“你为了她,还真是什么都能做啊。”
“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她仰头,她在笑,笑得嘴唇颤抖,眼里点点泪光,“我没有为了她,活下来。”
答应我不杀她,答应我!当年武皇托我护太平一世,我也暗自发了誓的。若做不到,就发冢斫棺,死无葬身之地[r1] 。今日我也要你发誓,日后伤她一根毫毛,不得好死,剖棺戮尸!
你敢么?
“真可笑,一代巾帼宰相,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最后只能靠赌咒发誓。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道,在朝廷里,赌咒发誓向来是不管用的。”
他语气很轻巧。
“我要说这次管用,你敢发誓么?[r2] ”
你不是要毁灭、要征服么?没想到担负责任的时候,竟比我胆量还小。临淄王,我看不起你。李唐大好河山,看来的确不能交到你手上。我看错人了。
李隆基玩味地看她,许久挑了挑眉,开口了:“好啊,我不食言。我临淄王李隆基对天发誓,他日若对姑母起了杀心,不得好死,哪怕彼时已是天子,也无能治理国家,留下昏君暴君的千古骂名。便是死了,陵墓也要被洗劫,尸骨也要被人挖出来,永世不得安宁。这下你满意了吧,啊?”
记住你的话,临淄王!你若伤她,这就是我对你一生的诅咒。她神色坚毅。
“你该上路了。”李隆基装模作样地提醒道。你誓死护卫的,一为天下、二为太平,却恰恰是最终置你于死地的。讽刺么?
我心甘情愿。她说。
我是好胜之人,这么多年政务相伴,没有片刻放任过自己。你问我今天输了,输得彻底,毫无还手之力,心中有没有不甘。有,当然有。可那不重要。扑火的蛾,击石的卵,可笑自不量力,其愚笨也及。却不知,蛾不扑火、卵不击石,其生也无义。宿命罢了。
李隆基觉得,自己越发摸不透这人了。不示弱,也不敞开心扉。真是个奇特的女人。
她向殿外缓步走去,每一步落下,悉心体会着神龙政变的长生殿。则天皇帝也是如此吧,没有人陪着她,一个人苦苦支撑,孤独而荒凉。她怎么撑过去的啊。
她知道,太平一定睡不着。或许像神龙政变一样,点着灯,望着香炉的青烟,苦苦等候一夜的消息。翌日清晨等来的,却是她的死讯,那会是怎样的彻骨。疼的她不忍细想。
大周已去,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庄子云:天道无为,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没料到,此生有你,生也可贵,死也难舍。
她听见李隆基放肆地大笑,响彻金殿,柱石都在颤抖。他笑道:“饮鸩死谏的伤还没好干净,上官婕妤,你很快就要死在这里了,作为韦后的余党死在这里。”
“无妨,不求声名,只求太平。”她回首,一声振聋发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