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色滴血(1 / 2)

武曌看着太平,不由得笑起来:“婉儿,别说了,她要生气了。”

“我——”太平连忙辩解,声音却低下去,“我没有。我哪有。”她低下头。

婉儿侧过脸看她,也笑了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抚小动物一般。那双手手弄乱了头发,也弄乱了她的心。她快要溺死在这双眼睛里了,于是心中又有些埋怨。仔细想来,却是没来由的。

女皇看着她们,微笑道:“月儿,你不能总被她欺负呀,这样我多不放心。”

你知道,当你很喜欢一个人,而那个人恰好也同样喜欢你,那是件多么幸运的事。月儿,其实我……我不怪你的,哪怕是刚知道的时候,也没有真心责怪。毕竟,你喜欢的是婉儿啊。扪心自问,我若是同你一般大,也会喜欢她的。到时候在谁的手里,还不一定呢。

女皇说笑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一下年轻了许多。

“阿娘说的是。谢阿娘放过婉儿。”她也笑,笑着捅了捅婉儿的腰,“哎,婉儿,你说,要真是那样,阿娘争不争的过我呀。[r1] ”

婉儿深吸了一口气:“这……”她说不出话来,索性不说了。

女皇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故作严肃:“这样我就放心了。看来,是你在欺负她啊。[r2] ”

三人都笑起来,武曌点了下女儿的脑袋,怪道:“你这小东西啊,真让人操心得很。不走寻常路就罢了,喜欢别人也不喜欢个平常些的。”

“和公主比起来,我也算普通了。”婉儿说。

女皇拍拍她握着的手,随后松开抽回,胳膊耷拉在被角。

“婉儿说的话,朕就是爱听。朝廷多少大事的决断,弄不清是为何,不知不觉就依了婉儿的意见。”她又瞥了女儿一眼,“不像你那样不懂事,净让我闹心。”

她对太平说:“现在,我有要事和婉儿商量,你先出去一会儿。”

“啊,又让我出去?就不能有一次也让我听听——”

女皇摇摇头,浅浅地笑:“月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三步一回头,终于还是从门口出去了。见她离开,武曌挣扎着直起身子,婉儿去扶她,好容易才坐正。方才的笑容不再,女皇威严的双眼之时她,面容庄重严肃:

“婉儿,自圣历年间,你独掌诏敕九载,许我大周天下太平。那我只有,许你太平了。”

她说得有些用力,喘上两声,身子歪过去。婉儿欲上前扶住,被她一手推开。

“婉儿,我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你,你不许负她。否则,我绝不放过你,听到了么?”

“陛下,我听见了。”她说,“我记住了。我……”

“月儿曾和我说,说你有梦想,她却没有。她已经做了很多,也有能力做更多,却始终弄不清自己要什么。所以婉儿,你要陪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她寻到真正想要的东西。我已经来不及了,你帮她,你帮她……”

女皇说着,身子忽然剧烈颤动起来,战栗着倒在一边。

“陛下!”她几乎是扑上去看的。

“我没事,”武曌摆手,慢慢撑起手臂,胸膛还有些起伏。

婉儿,新的总要代替旧的。你们只有彻底与我决裂,造我的反,才能保有日后的一席之地,继续在政坛叱咤风云。这也是我所期望的。婉儿,你是上官仪的孙女,亲手推翻我,就当我给你赔罪了,好么?

“陛下,那不是过错!您说过,那不是过错……”

武曌不再颤抖,喘息也渐渐平息。她理了理婉儿耳边的乱发,眼睛慢慢垂下,仍然微笑着:“你们要反对我的。事情过去以后,就别再来看我了,知道么?”

婉儿眼中含泪。她一动不动,似乎在对峙,她死死盯着女皇。

良久,点了点头。

走出寝殿,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平三两步跟上来,她原本想问问情况,见婉儿兴致不高,便没有开口。陪她走过亭台水榭,走过廊桥草木,走进一条森严的石壁甬道。在那里,婉儿忽然抓住她的手,抓得太紧,骨头咯吱地响。那只手被压在石壁上,婉儿吻了她,冰冷的泪珠隔阂着脸颊,她就那样哭着吻她。

最后,婉儿低下头,轻轻呼吸着。于是太平的唇瓣轻轻贴在她额上,浅浅吻了眉心。

“我与陛下告别,”婉儿仍紧抓她的手,“她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月儿,你害怕离别么?我不知道你如何,但是我害怕,怕极了。你离开过我一次,你没有看到,那时的我有多痛苦。所以我们不要离别,再也不要。

转年正月,女皇大赦天下,改元神龙。她宣布,自文明年间以来获罪者,非叛逆魁首,咸赦除之。几乎是同一段时间,武曌独居深宫,不再出面执政。史书记载,她日复一日呆在迎仙宫长生殿,宰相不得见者累月。女皇的身边,只留下张氏兄弟二人,太平许进宫侍奉的机会都少了许多。太子右庶子崔玄暐上疏奏言:“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侍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r3]

武曌派人回复:“朕知道你的好意了。”随后便没了下文。

这是张柬之等人最后的试探,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皇帝老朽卧病,唯有奸臣在侧,会是什么后果?历史早已给了他们答案:齐桓公重病,易牙、竖刁假传君命,另立储君,齐国内乱丛生;秦始皇驾崩,赵高、李斯篡改遗诏,逼死扶苏,秦朝二世而亡。往昔的教训历历在目,一旦武曌有个三长两短,二张这俩小子会做什么,他们大概也晓得。既然劝谏无用,一场政变就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然而张家人并未清楚意识到危险,还沉浸在脆弱的荣华富贵中,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二张的弟弟张昌仪,借着洛阳令的官位搜刮百姓,在神都建了一所豪宅,华美至极,甚至比哥哥的府邸还要富丽。

某天他刚起床,家仆慌张来报,说豪宅的大门被人墨笔写了大字,上云:一日丝能作几日络?

这是在说,你现在虽然张狂,也没几日寿数了。大家都瞧着呢,看你横行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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