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好久了(1 / 2)

这场风波,慢慢地过去了,逐渐被人遗忘。女皇仍然热衷于各式的宴会、诗会、酒会,尊卑贵贱放在一边,王爷、大臣、男宠、宫女、商贩,常常坐在一个席上,交谈宴饮,好不快活。

一场灯红酒绿,欢歌燕舞,婉儿陪坐在女皇身边。武曌叫她就坐在这里,不用分什么上位下席。她坐下来,微笑着,心里却不怎么快活。宴会热烈的氛围,没有感染她分毫,只是按部就班做着判诗宣令。

酒过三巡,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涨。喧闹中,婉儿独自走神,不防某人人背后拍了拍她。

回头看过去,那人一袭红裙,热烈如火,辅以金线纹绣,丝丝相映成趣。齐胸的束腰遮掩下,肌肤白嫩光滑,面庞妩媚鲜妍。

婉儿凝眉:“公主怎么来了?”

“我叫她来的。月儿最喜欢热闹了。”武曌倚在凭几上,一半慵懒怠惰的神色。

公主在她身边坐下,笑道:“饮酒作乐的事,少的了我么。”

说着,她斟了一杯清酒:“我来迟了,先自罚十分。”

酒杯刚碰着唇,婉儿忽然伸手挡开,瞪了她一眼。

“公主不能饮酒。”她说。

太平侧头,似乎有些不解。又看看母亲,等她发话一般。

“这样啊,朕都忘记了,”武曌微闭了眼,“要不,婉儿你替她喝罢。”

皇帝发的话,若是不遵照,似乎不给她面子一般。说的重些,就是抗旨不遵。婉儿忽然觉得自己挖了个坑,早知道,刚刚就不该拦着。她恨不得臭骂自己一通,又没别的办法,只有举杯一饮而尽。

没想到,喝下去这杯,便一发而不可收。公主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整她,偏偏要与人划拳行令,赌得越来越大。每每输个几杯,她都挑衅似的看过去,看她喝是不喝。明明是故意的,婉儿看得清楚,却苦于不能出口反击。

公主看戏的目光过来,她就凶狠地看回去,闷声把酒喝下去。

这场宴会莫名地长,午夜方才结束。众人稀稀落落地离开,婉儿昏昏沉沉的,不知是困倦还是酒饮得太多。她清楚地感到意识逐渐飘远,于是想着要告辞离开。刚起身,险些没有站稳,倒向一侧。

一个人扶住了她。

“公主……你要……做什么……”

就这样倒在她的怀中,半梦半醒,似睡非睡。一抹桃花般的艳红,绽放于雪白的面颊,她的睫毛微微垂下来。

“月儿,送她回去吧。”武曌仍然倚在凭几上,却没了困倦的模样,精神矍铄,微笑着看她的女儿,“你做的好事,也得安顿好她才是。”

“好。”她点头。将婉儿的胳膊架在肩上,扶她走了几步,下了两步台阶。走到殿庭门前,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去看母亲。

武曌拄着龙头的手杖,站在正席的最中央,正静静看着她。杯盘狼藉,桌案凌乱,空旷冷清的大殿,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武曌看着她。

她不知道那双眼里,存留着怎样复杂的感情。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欣慰、期冀、不甘、落寞、爱意、祝福,交错凌乱,此起彼伏。她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自己总要放手,让她们奔向更好的人生,而非活在过去的阴影下。可她又不甘啊,她舍不得,那两个女孩,原本都是属于自己的。在女皇眼里她们都该属于自己,却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开始属于彼此。也许所有母亲都是这样,看见孩子长大了,既欣慰又难过。

不,不,这个眼神还包含着更多。武曌与太平静静对视,莫名生出几分猜疑与敌意,加之些许痛苦失落不安。她紧紧抓着注定失去的东西,她死死盯着她。那是为所爱夺去所爱的眼神,爱恨交织成网,密不透风的窒息。

“月儿,你也该闹够了。”武曌说。[r1]

太平笑了,那是得逞的笑容,恃宠而骄的笑容。

“我和她啊,闹不够。”

说着转身要走。

“太平公主!”一声响彻大殿,回声喑呜。母亲从未这样叫她,这个称呼太熟悉也太陌生了,她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手段很可以啊。”武曌说,“太平公主。”

她回头笑了,母亲也在对她笑。褪去一切身份,作为两个人真正的交谈,今生今世,只有这么一句。

为了那句“我就不配要你么?”,母亲陪她玩了太久。[r2] 母亲曾对她说:“无论你要去爱谁,要去恨谁,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永远都是。”母亲是无上的权威,是不容置疑的神明。而那么一瞬间,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女人,平视着她说了一句话。对她一切智谋与能力的肯定,最平淡也是最崇高的赞誉。后来公主权倾朝野,宰相悉出门下,却再没有这种体会。那时她才明白,这是此生的巅峰,不可超越。

一路上黑灯瞎火,棋语在前边持灯,她架着婉儿,踉跄向居所行去。婉儿似乎在喃喃自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有时忽然抱紧她,有时又松开。就这样慢慢走了许久,终于到达居所,棋语便退开来。

她半抱半扶着,走进婉儿的卧房,好容易把她在床榻上放平。和衣而卧也不是办法,太平咬着指甲想了许久,还是心软了,附身将她外衣脱去,展开锦被盖上身子。

“月儿,月儿,你不要走嘛。”她刚要离开,婉儿抓住了她的衣袖,用力有些猛,险些将罩衫拽下来。她只有靠过去,免得露出不该露的部分。

“月儿,你知不知道,我想你好久了,你知不知道,啊?”她双颊红艳,眼睛也睁不开,却嘿嘿傻笑着,“你不知道吧。”

“我——”

没等她说出第二个字,婉儿忽然凑上去,一口没亲准,亲到下巴上。拽着衣领拉她下来,还是那么用力,一下直直扑倒在那人身上。婉儿胳膊勾住她的脖颈,扬起脸拼命亲了几口,总是凑不到位置,狠狠一口亲在鼻子上,鼻梁骨都有些生疼。

“你醉的这么厉害,就别闹了。”她抱着婉儿的身子,放她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啊?你也不知道。成天胡乱猜我喜欢这人喜欢那人,从小就是,又是李贤,又是薛绍,又是李显,又是武三思。怎么可能呢,我放着你不要,去喜欢别人,怎么可能。你啊,猜来猜去,就是不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婉儿似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只在耳边嘟嘟囔囔。

你知不知道,第一次相见,我就看你不顺眼。你说我都不了解你,怎么会第一眼就讨厌你啊。后来见过那么多人,有些人的确讨厌极了,却没有一个让我看一眼就讨厌的。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那是因为第一眼看你,我的心就乱了。可能是从没体会那种感觉,有些不知所措,借本能地排斥去保护自己。因为你,你是我的非分之想,是我的遥不可及,我只能劝自己离开。别说下辈子了,大概这辈子,就是我先爱上你的。我只是不敢,不敢我承认喜欢你,不敢面对事实罢了。我怕,怕你不要我。你说,我怎么会看一眼就喜欢上你呢?

她强撑微微睁眼,唇边是那样无奈的笑,笑着笑着眼眶红起来:“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呢?”

我永远记得,内文学馆附近,我第一次见你。鹅黄色的衣衫,你站在那里,那神气的模样,仿佛逊色于你是自然而然的,仿佛这世上就不该有人胜过你。那是我从不肯拥有的自信。无论多想要的东西,都只会压抑自己,我习惯于压抑与隐藏。好像觉得,那样我就能超脱于一切,高贵于深陷世俗的凡人,还有目中无人的王公贵族。但其实,谁都有欲望的吧。我的心太高太远,却是个宫奴的身份。所以,我讨厌那种心动的感觉,那种,对你心动的感觉。我不想承认自己是世俗之人,仿佛那样我就不是我。

可是,月儿,我就是世俗之人,我也有羁绊也有所爱。我好羡慕你,羡慕你可以那样坦诚地面对自己,羡慕你与生俱来的勇气。你很真,从不像我酸儒一般故作清高,说什么清心寡欲高人一等的谎话。你不遮掩自己的感情,有了喜欢的人就迎上去,那么不顾一切,那么勇敢。对,逊色于你是自然而然的,世上不该有人胜过你,其实在我心中,就是如此。那时我就想——我真的很喜欢你,你的每一处都那么美好。你是我的洛神宓妃,巫山神女。

我也想有一天,像你那样接受自己的一切,喜欢自己的一切,不再把欲望当做羞耻与罪恶。我好佩服你,我好羡慕你啊。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对不起,月儿,对不起。很多事都对不起。可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惩罚我,我受不了。”她仍然勾着她的脖颈,很用力,怕她逃走一般,“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

闭着的眼,睫毛挂着泪珠,晶莹剔透。太平用袖口蘸了下,轻轻擦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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