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之后,不知怎的,太平几乎又日日都来政务殿,不再躲着她了。可那人是个陌生人,再不粘在她身边,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凡是讨论起政务,脑子灵光,嘴巴也厉害,说的头头是道,时常还能奚落她两句。婉儿不是没话可说,但吵架得看气势,气不足,即便占理也难以回击。又不是比谁更能撒泼,她只好忍着。于是这人总能把她噎住,还摆出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弄得倒是自己不懂事一般。女皇呢,由着她任性使气,也不怎么管。
婉儿只当她仍在赌气,心下暗想,既然公主愿意回来见自己,一切正慢慢向好的方面发展。记起公主举荐过萧至忠和崔湜,还进言提拔了两人。崔湜生得漂亮,文辞又优美,以左补阙之职,被选中参与编制《三教珠英》。婉儿曾私下与他说,今日之位,全仰赖公主进贤。崔湜一笑,说他自然知道,不敢忘记。
那一笑,婉儿愣了片刻,总觉得有些熟悉,哪里见过似的。之后方才惊觉,这么盯着一位年轻的大臣,的确有些无礼,于是连声致歉。崔湜彬彬有礼,拜手说自己官阶低于才人,承受不起。把外庭的官与后宫的职衔混为一谈,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她想着,公主保举的人,的确非同寻常。
圣历二年,春[r1] ,洛阳龙门香山寺。
清景年开松岭月,乱流长响石楼风。[r2] 女皇与众臣子登上望春楼,只见遍山苍翠,春色欲滴。武曌兴致正高,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一件。众人坐定,研墨铺纸,皱眉咬笔,窸窣之声渐起。
婉儿站在武曌身后,微笑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婉儿不趁兴作一首么?”武曌笑问,“上次见到你的诗,还是‘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如今还能作出那等好诗否?”
“臣知道陛下爱诗,”她颔首,“只是如今,陛下都不愿出风头了,我再与群臣争夺,有些不识时务。”
“你啊——”女皇要说什么,左使东方虬已呈上诗作。看了几眼,女皇亲自取了锦袍,披在他身上。他回座未坐定,宋之问也写成了,女皇反复诵读几遍,啧啧称奇,递给婉儿。
“宿雨霁氛埃,流云度城阙[r3] ……”她朗声读起来。
“婉儿觉得,这锦袍该赐予谁?”话音刚落,女皇这样问她。
“诗文通理,不论气韵、声势,抑或辞藻,铺陈,再到以情入理,都是宋丞更胜一筹。”她没有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迅即答上来,“陛下若令臣评判,还是给宋丞合适。”
“此话得朕心!”武曌走下御座,东方虬略有些尴尬,起身剥了袍子,双手呈给女皇。
宋之问也是当朝叫得上名号的才子,因其才名,被二张编入麾下,参与进《三教珠英》的编撰。此人人品不敢恭维,婉儿也知道,但诗文是诗文。自小范先生便对她说过,诗文与仇隙无关,与人也无关,她一直记着。
武曌把锦袍赐予宋之问,群臣一片沸腾。[r4]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唐代重诗的风气,从武周开始蓬勃,五尺童子,耻不言文墨。
赋诗饮酒,澎湃激扬,转眼日色西沉,皇帝起驾回宫,众臣也收拾起了笔墨。
“陛下,臣欲与东方左使一谈。”她向女皇请辞,随后步下台阶。
东方虬此时正欲洗笔,不防婉儿过来,夺过那杆兔毫,笔尖砚边一蘸,展开那张成诗之纸,墨杠一划,落笔珠玑,一气呵成。
“下臣献丑,只觉这句‘春晦香竹翠’有些不合,斗胆改一字。”说着,笔入清池,墨散烟消。
“春日既‘晦’,便无艳阳,香竹何翠?不若改成‘春晦香竹冷’,如此半明半暗,寒风料峭的早春呼之欲出。冷清凛冽中,香竹挺拔坚韧,是大与小之争。起承转合,这句一转,文气便有了,末句抒胸臆,不至于突兀。[r5] ”
婉儿把纸卷推给东方虬。
“东方左使,我很喜欢您的诗。‘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文风俏皮可爱,别具一格。也许正因如此,应制诗这种端庄的格律,不太适合您。再者,在我看来,今日其实只差一字。东方左使有才,只是与人角逐慌张了些,再修修文字,也许下次便能一举夺魁。
“今日确是左使先成的诗,劝皇帝出尔反尔,是我的过错。我想,陛下赞同我的意见,大概是想教导群臣,即便圣上赏识你理事迅速,也不能因噎废食。事情做得尽善尽美,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陛下宁可食言,也要将锦袍赐给宋丞。借左使的一件锦袍,教化了满朝大臣,可比锦袍还要贵重。还望左使领会陛下的深意。”
东方虬佩服至极,连连说:“才人是我的一字之师啊,所言妙极!经您点拨,卑职茅塞顿开。”他行了礼,深深一拜。
“左使不必。”婉儿忙说。
“我看倒不为过。”谁在后边说了一声,婉儿回头,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这人看上去与自己年岁相当,有些面熟。
“下官凤阁舍人张说。”他低眉行礼。
她便想起来,这人也在控鹤监做内供奉,算得上是编书者中官阶较高的一位。当年首开殿试,张说一举夺得头名,当世负有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