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狱着实被公主的话吓得哆嗦,思来想去斟酌良久,请求面见皇帝。
他战战兢兢编着谎话:“陛下,出大事儿了,公主她在狱中绝食,就要——就要饿晕过去了。”
“她还没饿死,就别来找朕。”武曌拆开一封奏折的系带,“朕每日面见宰相,批阅奏折,忙得很。”
武曌将奏折批上几笔,把司狱晾在那里。司狱欲再言,又怕忤逆圣上,踌躇再□□出了大殿。见他离开,武曌嘴角掠过一丝苦笑,令人难以察觉的笑。
太平明明是她心尖的孩子,从小百宠千娇,被护得好好的。她明明是最贴心的孩子,从小聪明伶俐,不必说便能领会母亲的心思。临到真正做选择的时候,这孩子却头也不回就离开,那样决绝。这是在逼她,逼得太紧了,没留下一点回旋的余地。
是,是,她杀过薛绍,毁过她的幸福。但那都是为了保护她,正如这次一样。她以为女儿能明白,正如上次一样。
武曌思来想去,觉得为了一个所谓“党羽”和她闹翻,不是女儿行事的作风。她向来头脑清醒,做出这种有失水准的事,换做谁都会觉得实在没必要。
怎么会这样呢。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婉儿毕竟是我的侍读,该由我管教才是。封她做才人这种事,更应先与我商量。”
“怎么什么事都要扯到贤哥哥,这事与他无关!”
“这事交给谁办合适些?自然是上官才人。”
事情的端倪,在十多年前就显出来了,她竟未发觉。太平不会真的想割袍断义,可如果和自己决裂能救婉儿,她就会这么做。如果低三下四忍气吞声能救婉儿,她也会忍下去。武曌算是看明白了,生养之恩,母女情谊,终究敌不过一个外人。女儿还真是长大了,懂得如何让她寒心了,她苦笑。
三指拈笔,蘸墨批折,这个忘恩负义的不肖女只会烦扰心绪,还有国家社稷的大事要做。不就是绝食么,有本事多饿几天,大不了自生自灭。
新罗百济,突厥回纥,奏折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她有些头疼。
击退吐蕃的大将军王孝杰受奖,升凤阁鸾台三品,准了。
武承嗣上书,领二万六千余人,请为皇帝上尊号“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又是个华丽名头,侄子心思多,却都能被一眼看穿的。武曌看着这封奏章,出神了一阵。本来并没什么可看,她着着实实提笔发愣,任由朱墨滴在纸张上。
“婉儿,这封上书有趣,你过来看看。”武曌扬起手中的奏折,头也不抬。
这次没有那声清脆的答应,没有脚步声,没有婉儿身上的百合香飘过来。
“婉儿?”武曌抬头,只见婢女琴音和李夫人跪在下边,低首一言不发。
她恍然明白过来,闭目叹息:“都请起来吧。”
心中竟有些怅惘。的确,从高宗皇帝驾崩到登上帝位,婉儿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开。公主说得对,尽管有血海深仇,婉儿忠良至诚天地可鉴。她答应过婉儿,让她做自己未来的相。尽管未曾明说,只是心里答应,她也曾答应过。
“琴音,去把那司狱叫回来。”她吩咐道。
放她们出来吧。叫她来见我。她喃喃。
李夫人拜手,在堂下朗声提醒道:“陛下,今日巳时,您要去崇文阁会见宰相等人,此时处理上官才人的事,怕是不太合适。”
“那就叫他带来崇文阁,我同宰相一同商议。”武曌不以为意,“后宫不稳,山河振摇。后宫之事,自然算得国家大事。就是这个时候。”
洛阳皇城的红墙青瓦,婉儿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了。三五个金吾卫押解她回宫,穿过熟悉的街巷,暮春时节草木散出清香。她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但已经无所谓了。算是死过一次了吧,还有什么可怕的。太平陪在她身边,几次去牵婉儿的手,都被躲开,被她无声地回绝。只好作罢。
远远望见崇文阁大门,琴音立于殿阶,她伸手拦住公主。
“公主,陛下说她这次只见上官才人。”
“为什么?”
“公主心里应该很清楚才是。事到如今,奴婢劝公主还是别再忤逆陛下了,您不好过,我们这些宫人也遭殃。”
“没事的,我自己进去便是。”婉儿轻声道,不知是对哪一个说的。
她被领进去以后,才吃了一惊。崇文阁三五个宰相,梁王武三思,魏王武承嗣均肃立于下,安静得有些可怕。,武曌立于正座台上,背对着她,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身影。
本以为不论要杀要放,都是私下解决的事。酷吏杀了多少人,没说还要宰相来审的。今日重臣与王爷都来了,婉儿一思量,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只觉此事不如原本想的简单。
“陛下。”
武曌转身,俯视着她,眼神依旧锋利,让人看着都生疼。婉儿的目光还是对上去了,压住躲闪的欲望。
“婉儿,你可知朕为何将你下狱?”声音沉稳如钟。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俯首答道:“罪臣不知。”
“不知?果真不知?”武曌拿起桌案上一卷奏章,扔了下去,“那今日,朕就让你知道知道。读一读吧。”
那卷纸落在婉儿面前,滚落时系带散开了,懒洋洋躺在那里。
承嗣与三思站在两旁,面面相觑,腿都有些发软,不知武曌打的什么算盘。好在武三思很快明白过来,告密信本就没有署名,他们不认,谁都不能把这件事算在武家人头上。即便撕破脸皮,据理力争,他相信皇帝不会为了个女官,把自家人给处罚了。
“读出来。”武曌微微仰头,目光下瞥看婉儿。
婉儿展开这卷纸,纸张轻薄雪白,墨也是上好的,带着淡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