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喃喃道:“我从来也没有,奢求过你对我的回报啊。”
“你何必讲话说得那么重?”
无相寺的主持给沈虞在竹林中安排了一处清幽之所,直到沈虞走回竹屋,谢淮安离开了,阿槿才从她身后跟着进来。
沈虞走到窗边,眺望谢淮安远去的背影,低声道:“我不值得他这般,他想帮我,可我却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连累他。”
阿槿叹了口气,这丫头总是这样,一门心思为旁人着想。
“不过谢淮安说他安排了禁军来看守你,这又是为了为什么?”她不太明白,不过应当不是谢淮安说的那般,毕竟李循也知道沈虞并未害沈婼。
沈虞摇了摇头,她有时也猜不透李循的心思,或许是担心沈婼针对她不依不饶坏了他的大事吧,不过她也懒得去想了,转而说道:“如此一来,只怕我们想要离开没那么简单,你那边事情安排的如何了?”
“你不必担心,我观察了这些时日,那群卫兵看管的是外面,并没有防着你。”
阿槿悄悄觑了沈虞一眼,“或许他是在保护你也不一定……”见沈虞面上并没什么反应,微松了口气,又继续说道:“这寺里有个法师是阁老的好友,方伯知道我们被关进寺里后就想方设法知道了这位法师,法师昨夜已经与我通过气了,我见你心绪不佳,便并未告知你。”
“那便好。”
沈虞声音低低的,透着股子颓废,过了一会儿,就在阿槿以为她不想说话了的时候,又听她低声道:“阿槿,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害怕。”
“越是快要见到他,我便越是害怕,即便我早就接受他不在人世的事实,可是只要一想到他、他也许还活着,我心里就像埋了一粒种子似的,疯狂地抽芽长大,抑制不住的想他,我越来越觉得,他可能真的还在人世。”
光是这么想着她便患得患失起来,“可我又怕见到他,他会责怪我,怪我没有等他就嫁给了旁人,到时候他会不会又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近乡情更怯,沈虞有时候也会觉着自己是疯了,大哥的骨灰都是她收殓的,凭什么她还会以为他仍活着?
沈逸失踪后,沈虞找了他整整两年,可沈逸早就在失踪一年之后便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他离开云台后辗转来到了南疆的一个小山村,也想调查崔神医死因,可惜一无所获。
他死后的第二天,隔壁的一户农家发现他断了气,想到这位病弱的公子在生前也帮了他们一家人不少忙,便按照沈逸生前的遗愿,将这可怜的公子火葬了,留下骨灰等着沈虞找过来。
因为他曾对那家人说,若他的心上人当真找了过来,他实在不想让心上人见到他那副冰冷僵硬,青灰衰败的死人模样。
“也许,我是说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阿槿轻声道:“公子他当真还活着,你只见到了他的骨灰,却并未见到他的尸身,心里有这个念头,也是情理之中。”
她也多希望公子还活着……即便是希望渺茫,可是,只要有那么一丝希望,哪怕不知真假,人就有活下去的勇气。
阿槿心里微微一叹。
……
好在谢淮安自那日离开之后,当真没再过来。
除了谢淮安,出人意料的还有沈婼。
本来以为她不会放过沈虞,毕竟按照她那性子,现下好容易除掉沈虞这个眼中钉当上太子妃了,也得来自个儿的妹妹面前显摆一回才是。
然而也没有。
在无相寺中的日子当真是闲适安逸,就仿佛两人不是被关在这寺中,而是来避暑游玩似的。
只除了不能随意乱走外,每日在外头晒晒太阳,闲暇时诵读主持送来的经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不必操心各类繁琐事务,揣度人心,沈虞原本一颗焦灼担忧的心都平静了不少。
而相比之下,李循那厢却就不怎么样了。
他给沈虞送去了伤药之后,以为第二日就会等来沈虞的忏悔和求饶信,可惜了,那真是什么都没有,看守沈虞的近卫每日都会递来沈虞的近况,信上写了今日这一整日她都做了什么、和身边人说话说了什么……
但别说打听了,半个字都未曾提及过他。
东宫中,李循烦躁地将刚看完的信纸揉成团扔到地上,不耐烦地挥手道:“再去盯着!盯紧了!”下次不要再让他看到这些无聊的东西!!
可怜的禁卫每次来递信都要冒着一身的冷汗,生怕太子殿下盛怒之下将他撤掉换人。
闻言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将地上的信纸小心捡了起来,一迭连声道:“是是。”
而后小心退了出去。
第45章祝君得偿所愿,来日君临……
十日之后,东宫大婚之夜。
无相寺。
掌灯时分,新月初上,暮色四合。
两个粗使婢子将今日的晚膳奉上,互看一眼后躬身退了下去。
这两个婢女不是先前常服侍在沈虞身边的人,沈虞离开东宫之时并不想牵连旁人,因此只带走了阿槿。
每日里二婢除了伺候沈虞和阿槿两个人的三餐和洗沐,都会像小贼似的跟在沈虞后头盯着她的进出。
外头有禁军看守着还不够,还专门找了两个人来盯着她。沈虞心里极是不舒服。李循这人就是控制欲太强,不管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是他认为对的,应该为之的事情,就丝毫不会顾及她的想法。
有眼线盯着,阿槿做什么自然也不方便,但好在这两个婢子大部分时间也仅仅是盯着沈虞而已,这倒给了她空隙可钻,趁着两人盯着沈虞的间隙装作散步的样子偷偷给两人晚膳里下了点儿东西,两人没做一会儿事就开始发困,在耳房中沉沉睡去了。
阿槿又出去打探了一番,这些禁军每晚都会在竹林的入口处交换岗哨巡视一番,不过大约也是知道沈良娣烦他们,因此只是离得远远地望上她们一眼,见两人是安全的,便悄没声儿的离开了。
“待会儿怀慈法师会过来替我们善后,伪装成我们二人无意碰到烛火、竹林走水的迹象。待禁军赶来时火势已无可控制,纵然扑灭火海看到的亦不过我们二人的一身焦骨。无相寺后山有条废弃的小径,这时我们再从西角门离开顺着这条小径下山,方伯会在那里会接应我们。”
阿槿将无相寺的地形图指给了沈虞看,能逃出寺院的路线在舆图上用朱砂标记了出来,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计划着。
“趁着外头两军交战,我们坐船从城外的风陵渡离开南下,想来快辄不过月余便能抵达南地,你若是想去杭州看看你舅舅周大人,我们便先绕路去幽州,从京杭大运河坐船去杭州……”
大约是要离开,即便前路生死未知,阿槿还是很高兴。因为她不喜欢长安,当年她的父母兄长一家人全都死在这里。
沈虞一面听着,一面却望着窗外廊庑下明灭不定的羊角灯出神。
要离开了,心中除了释然,更多的竟然难过、不舍和愧疚。
李循不喜欢她,但她喜欢卫王府,喜欢皇后和惠宁公主,喜欢……被人喜爱和包容的感觉。
那是家的感觉,更是她穷极一生都无法长久拥有的温暖与归属,别人却可以轻松得到。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死了,能有人还念着她、想着她,那即使是死,这一生也死而无憾了。
她只是羞愧,要让爱着她的那些人失望难过。
沈虞闭上眼睛,对着天上的星星许愿。
希望惠宁公主与顾翰林能百年好合,希望皇后能稳坐中宫,祖母健康长寿,母亲放下执念。
至于李循……
她慢慢睁开双眼,苦笑一声。
若得知她的死讯,他应该也不会太难过吧。
那便今夜遥祝,祝君得偿所愿,来日君临天下。
不要为我的死生出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也不要。
她若到来,他不必欢喜,她若离去,他亦不必忧虑。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从此再不复见,便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好的结局。
……
很快月上中天,夜如浓墨,天边一轮红月如火。
“不好。”
阿槿望着窗外依旧寂静的夜色,面色却忽而一沉,一把拉起沈虞的手。
*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东宫。
桌上的喜烛红泪点点,映照着殿中女子的云鬓花颜。
沈婼一身大红翟衣,头上戴着缀满了珍珠与红蓝宝石的凤冠,手执礼扇坐在婚床上。
她此刻心潮澎湃,心口仿佛揣了一只幼鹿般撞动得飞快,握着礼扇的手也濡湿一片。
雪柳给她拭去额上的汗珠,“太子妃莫要紧张,太子殿下马上就要来了。”
沈婼听到“太子妃”这个称呼,面色稍霁,但不知道为何,她这心里仍旧是慌得很,极是不自在,尤其是当外面突兀地传来一道尖叫声时。
“外面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吵?”
她蹙眉往窗外看去,然而除了天边那轮凄迷渐渐映照了天边大半火红的月色,自是什么都看不着。
雪柳出去走了一遭,很快就回来了。
“没发生什么事,太子妃别多想,是前朝宫殿里的歌舞声。”
沈婼放了心,然而等了又是半个时辰,依旧不见李循,不光如此,外头还渐渐起了刀戈肃杀之声,沈婼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太子殿下怎的还不过来?”
她突然提着裙子站起来就往外头闯,雪柳忙拦着她道:“姑娘别出去,太子殿下马上就要过来了!”
“贱婢!你还敢骗我?!”
沈婼发了狠,一巴掌就摔在雪柳的脸上,尖声道:“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外面出事了,你们快去通知殿下啊!”
屋里站着的婢女们一动不动,仿若死人一般,沈婼心急如焚,上前拉扯着一个婢女,“你还在发什么呆,今日是我与太子大婚之夜,若是外面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的起吗?!”
门“嘎吱”一声忽地阖上了,沈婼惊恐地扭过头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要造反不成?!”
雪柳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自己的带血嘴角,冷冷一笑,“怎么,姑娘还做太子妃的大梦呢?奴婢告诉你吧,太子殿下从未想过要娶你做太子妃!真正被他放在心尖尖上那个人,可是早就被他放进了无相寺里铁桶似的护着!”
“你闭嘴!”
沈婼叫道:“他最爱的人是我,怎么可能是那个他弃之如履的沈虞!”
“贱婢,你怎么敢背叛我!”
她面色狰狞地上来要掐雪柳,可惜身上穿戴的翟衣凤冠太重,雪柳轻轻一推便将她推到在了地上,嘲讽道:“怎么不可能,姑娘你真是太天真了,当初明明是你先不要的太子殿下,你当太子殿下是傻的么,他当真看不出来你是怎么想的?凭什么认为他会在你弃他之后再重新娶你为妻?!”
“若不是当初你对他的救命之恩,他怎么可能会容你欺他骗他瞒他?姑娘不是总说太子殿下只对你一人温柔么,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爱你啊——呵,一个不爱你的人,怎可能在你面前向你袒露心迹?”
沈婼瞪大双眼,“闭嘴,你闭嘴!你这贱婢!在胡说什么!!”她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崩溃地大叫:“你别说了,你别再说了,你闭嘴!”
周围的婢女吃力地按住她不要她乱动。
雪柳则不发一言地看着她,那眼神快意的同时又异常悲哀。
当初她的亲妹妹,就是死在沈婼的表兄、陈氏那个贪财好色的侄儿手中,为了妹妹,她曾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磕头磕到双眼充血求她的姑娘伸伸手拉一把她的妹妹。
可换来只是拒绝二字。
后来她尚未及笄的妹妹杏子,便永远的死在了她十三岁那一年的冬日。
窗外的朔风吹刮的愈发肃杀冷寒,夹杂着血腥气从窗牖的缝隙钻进来,味道几乎令人作呕。